亮了灯的棋室里,临走之际,光双手撑住膝盖,又再次深深地向塔矢行洋躬身致谢:“今天谢谢您的指点,我受教了。”
“那么,我就告辞了,还请您留步。”
塔矢宅前,恭敬地向亲自将自己送到门口的塔矢行洋道别后,光便往地铁站方向走去。
可能是心中的惶惑终于完全解开,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没出息地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他的塔矢先生,光只觉自己好似坐上热气球般,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他已经错失那么多棋局,是时候整理行装,重新出发了。
“哟西!冲啊,HIKARU!”[1]
远处的天边,一颗亮星已然冒了头。
光迎着头顶的星光助跑几步,便右手握拳,向天空振臂一挥——
下一站,目标本因坊六回战,白星!
桑原老爷子,后辈进藤光可对不住您了!
而这一幕恰好被目送他远去的塔矢夫妇收入眼里,明子看着如此有活力的光,不禁笑着问自己的丈夫:“阿光他应该没事了吧?”
并未对明子的疑问做出回答,只沉默地看着光渐行渐远,捕捉到妻子话中的称谓改变,塔矢行洋难得玩笑道:“什么时候改口叫‘阿光’了?”
“哎呀,被发现了!”明子故作惊讶地低呼一声,而后目视前方,笑着与塔矢行洋并肩而立道,“阿光多可爱啊!有时候,感觉比小亮可爱多了!”说着,又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忍不住小声责怪,“小亮像你,太严肃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收到妻子这般投诉,塔矢行洋拢手轻咳一声,立刻拟出一份“整改”方案:“那看来,我要和进藤……咳,和阿光多多交流了。”
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自己丈夫如此窘迫的表情了。
明子又再度微笑起来,挽着丈夫的手说:“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赶快进屋吧。”
虽然行洋没有明说,但一定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起转身步入大门时,明子又望了眼早已空空荡荡的街道,然后笑着和丈夫一同进了屋。
七月夏芒,蝉鸣声中,又落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地面上的温度升腾上来,将空气都炙烤得发生了些微曲变。
就在这一场落雨一场热中,时间很快就到了7月18日。
光与桑原老爷子之间的本因坊头衔六回战,也在鸟取县的望湖楼旅馆内如期开赛。
此番棋局,已行至本期系列赛的最终赛点。
无论对已经累计两败的进藤光,还是对已经收获三场胜利的桑原仁来说,都至关重要。
棋赛首日。
虽然盘面进展较快,但总体而言,光和桑原老爷子都下得较为保守。
临近封棋,光扫视盘面,对自己的棋可以满意。
就在他低头思索下一步应手时,一位工作人员忽然走入对弈室里,紧接着弯腰在记录员耳边耳语什么。
低声交谈间,记录员不时向光看去,脸色渐渐严峻下来。
他确认般地向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后,工作人员便退出了对弈室。
这一进一出的动静虽然放得极轻,但并不至于完全无法察觉。
然而,再度向进藤光看去,记录员却见光直如未闻般,依旧双眉紧锁,目光紧盯棋盘。
大约十五分钟后,棋赛时间到,由桑原仁进行封手。
几乎桑原仁刚提交封手棋谱,记录员就把光叫了出去。
狭长的走廊上。
柔和的灯光照射下来,落在记录员脸上,却衬得他的面部表情反常地凝重。
光觑着记录员有些难看的脸色,脸上原本放松的表情也不由严肃起来。
“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句话明明是句疑问句,问出口后,光却觉得一阵呼吸困难。
好像这话一经说出,便成了一句不祥的谶语。
记录员见光忽然苍白的脸色,顿时有些于心不忍,但刻不容缓,便只好尽可能地以和缓的口吻将那通方才工作人员接到的电话内容转述给光。
光看着他一开一合的双唇,却觉得大脑好似缺氧般,有些反应不过来。
当记录员说完最后一个字,光瞳孔骤缩,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您、您刚才……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光这句话其实是一语双关。“HIKARU”这个词,一方面指代光的名字,一方面发音与“HIKARI”相似,也暗指光号新干线。
二更,达成~
第122章 chapter 44(1)
从鸟取到东京的飞行时间,大约一个小时二十五分钟。
此时,晚间六点五十五分。
光正坐在由ANA承运,飞往东京羽田机场的NH298航班上。
飞机起飞十五分钟,机身连续爬升后,渐渐趋于平稳。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
望湖楼旅馆二楼的走廊上。
当听“摔倒”、“骨折”、“神志不清”这些冰冷的字眼,和着发音为“爷爷”的主语一个个地从记录员口中说出时,光只觉每个字都像是一颗颗重磅炸/弹,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强行闭了闭眼。
半秒后再睁开,眼里的暴风骤雪已被光尽数压了下去。
查阅最近一趟航班时间,又向工作人员简单交代一二后,光仅带上必须物品,就直接赶往机场。
黄昏日落,夜笼星降。
伴着轻微引擎轰鸣声的机舱内,座椅上方的舱内灯基本都关闭了,只留了几盏橙黄的阅读灯发着微弱的光。
就像是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后的副作用,经过刚才那番疾驰狂奔,迟来的虚脱感好似千斤重铁,将光牢牢锁在座椅里,全身上下动弹不得。
双眼空茫地看向窗外,眼前分明是如同蓝黄橙三色渐变鸡尾酒般浓烈而醉人的壮丽景象,光却只觉得冷极了。
即使隔着双层机舱玻璃,也依旧能感觉到来自窗外的凛冽,就像是寒冬腊月,整个人都被褪尽了衣服,扔进彻骨的冰湖里。
爷爷,爷爷。在心中一遍遍呼唤着。
当噩耗传来,光第一个反应却是——
怎么会呢?
他的爷爷身子骨那么硬朗,怎么会摔跤呢?
又怎么会……神志不清呢?
若非今日变故,光也许会一直活在自己的错觉里。
总以为,所有与他近亲之人,都是生而不老不死的。
心里计划着去探望爷爷。
今天忙碌,明天再去看也是一样的。
明天又临时有事,反正爷爷也不知道自己要来,那么后天再去看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等到了大后天,又仿佛过了想去看望爷爷的那阵心血来潮,那么……就干脆过段时间再去罢……
却从没想过,也许有一天,会突然被剥夺了叫“爷爷”,乃至“老爸”、“老妈”的权利,也从没想过,只要生而为人,就总有一死的……
他差点就忘了,命运曾给过他两次最为严厉的警告。
一次是在那个天朗气清的午后,那时候的他还活得太过自我,没有学会倾听,于是命运第一次出手,直接将佐为永远带离了他的身边,连一句道别都来不及言说……
第二次是在晴空万里的早晨,他依旧活得粗心而自我,一再忽视恋人不堪重负的身体状况,命运忍无可忍,终于再次出手,只是这一次,他终于用自己的手、自己强撑的镇定亲手留住了他的棋士……
人们好像总是这样。
非要等到命运给予一记下马威后,才开始不断地后悔。
后悔不该罔顾身边亲友的劝告。
后悔不该对重要之人视若罔闻。
后悔每日的时光不该被自己这般虚度浪掷。
然后,又不断地在追悔莫及中,好了伤疤忘了痛……
手机在光的手中,被握得死紧。
好像此刻手机已然化成一枚护身符,只要握紧它,就一定不会有事,又好像只要攥紧它,就不会接到任何他不堪承受的凶信恶讯。
可是有什么用呢?
从接到消息,到赶赴机场,再到返回东京。
前前后后,至少要经历漫长的三个半小时,而这三个半小时里的每一秒都有可能发生任何变故。
可他所能做的,却只有祈祷。
经过一个小时二十五分钟的飞行,波音738客机终于打开起落架,在机场两排五彩跑道灯的指引下,缓缓着陆,而后滑行、转弯、停稳。
那通电话是由母亲打到棋院,再由棋院转至望湖楼的。母亲鲜少关心围棋之事,紧急情况下会找谁帮忙,可想而知。
去机场的路上,光已经与母亲通过电话,也已告知亮自己的航班班次。
亮说,他会在到达出口等他。
亮还说,我在这里。光,我在这里,不要怕。
可他还是心慌得厉害。
舱门徐徐打开,疾步走出廊桥。
眼看着手机信号从无到有,仅过了几秒,两条简讯便接踵而至。
——18:57p. 母亲大人:别担心,爷爷已经清醒了。
——19:25p. kirakira:我在出口等你。爷爷意识已经清醒。别着急,注意安全。
疾行之中,光蓦地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