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位张顺妃,就是名扬一时的白玛公主,而她,居然就是张起灵的母亲。
至此,张起灵的身份呼之欲出。
吴邪突然想通一件事。在张起灵讲述终极天书由来时,他曾产生过一种违和感。设想当时如果小哥只是一个普通人,又怎么会出现在先帝身边,并且深受信任?如今小哥的身份大白,一切顿时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虽然不清楚小哥为什么会隐瞒身份流落江湖,但是也总算知道了为何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身世讳莫若深。
从皇陵逃脱后,为免夜长梦多,他们连夜离开了应天府。张起灵失血太多,需要一个隐秘而安静的地方静养。胖子朋友多,很快就托关系找到了一处靠谱的落脚地。这是一座老旧的小院舍,位于一座无名山的山脚,人迹稀少,往来不太方便,但贵在清静,独门独户,好过客栈的喧哗。
胖子负责抓药采办,吴邪照顾张起灵,晚上跟胖子轮流做饭和煎药。几天过去,张起灵的惨白的脸上终于多了些血色,人也精神了些。吴邪后来才知道,张起灵恢复缓慢并不只是因为失血,还因皇陵中的毒气对于他这样的高手功体损害非常大。小哥一边要救他,一边又要运功抵抗毒气,所以受了很重的内伤。
然而,与此相比,吴邪更担心的是小哥的精神状态。
他近日身体大有起色,醒着的时候终于比睡着的时候多了。可是即便醒着,这人也只是一动不动地对着白玛公主的骨坛出神。他以前虽然也闷了些,但总还是会与人交流,如今是彻底不说话了。有时候吴邪想,他这样到还不如那样睡着,睡着时尚还有些人气,而一醒来,满眼都是虚无,好像人在此,三魂七魄却仍留在那暗无天日的皇陵中一般。
欲劝无从劝,欲说无话说。
眼下,这大概就是吴邪心态的最佳写照。
这日,吴邪从外面回来,一开门却见张起灵并不在屋里,连白玛公主的骨坛都不见了。吴邪大惊,火急火燎地把附近找了个遍,终于在不远处的小林子里找到了张起灵。
他正跪地上,一捧一捧的撒土,动作很慢,却很虔诚,每一下都像进行着什么最肃穆的仪式,丝毫也没有介意吴邪的到来。而当吴邪看清张起灵的手掌时,不由一阵惊呼。
“小哥!”他冲了过去。
只见张起灵方手上才刚刚结痂的伤口几乎全又裂开,指甲附近还添了不少新伤,混着泥土,鲜血淋漓,触目惊心。而张起灵像是没有痛觉似的,全不当那是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这样挖了多久。
“你这又是做什么?你这双手不要了?!你——”吴邪看清眼前的场景,突然语塞。
“母亲不喜欢皇陵,她希望我能亲手葬了她。”张起灵淡淡地道。
果然。
张起灵是把白玛公主的骨坛葬在了这片林子里。这里环境宜人,鸟语花香,是个安眠的好居所。只是,他却选择了最自虐最残忍的方式,没有用任何工具,仅用双手生生挖出一个坑来,弄得才刚恢复的手指血肉模糊。
吴邪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一边为张起灵清理伤口,一边忍不住道:“小哥,你这又何苦,你娘亲在天之灵看到你如此折磨自己,你是要让她心疼死吗?”
张起灵一怔,喃喃地重复着吴邪的话:“心疼……她会吗?”
“当然了,有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孩子,你在她老人家面前这样自残,不是孝顺,而是大不孝。她费尽心机为你布置了那条暗道,就是要你活下来,你这样不爱惜身体,岂不是要让她的一番心血白费?。”
张起灵看向吴邪,像是这些天来第一次听进了吴邪的话。半晌,他突然道:“她从来没有见过我。”
咦?吴邪讶异。
“我一生下来,就被秘密送回雪山。母亲并不知道此事,他们告诉母亲我一出生就死了,又找了个时辰差不多的死婴来,让她信以为真。‘穆殇王’的‘殇’字,正是早夭之意。十六岁的时候,我才得知白玛公主就是我的母亲,彼时她尚在人世,我却从未想过来看她一眼。”
吴邪不解:“为什么呢?你难道不想见自己的娘亲吗?也许她很想念你。”
张起灵摇摇头:“想念这种东西,是要建立在‘认知’的基础上,一个人的好奇构不成想念。我从未见过她,她也并不知道我的存在,这样的相见没有意义,还会平生事端。”
吴邪皱眉:“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身为皇子却必须被送走?”
“因为只有从小就让我远离宫廷,才能彻底地把我排挤在皇位争夺之外。我父亲当初虽然和雪山一族达成同盟,但是他其实十分忌惮我的家族,而我的家族也刚巧需要一位独立的,纯粹的继承人——于是他们有了这个约定,一旦母亲生下我,便要立刻将我送回族中。”
“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这样你便必须要和母亲分开?他们可曾想过你们母子的感受!”吴邪愤然,“这简直太过分了!”
张起灵却十分平静,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我十九岁那一年,父亲兵败,向我族求援,族里派我来到父亲身边,以为这可以表现族里的诚意。可是父亲其实并不想看见我,他一直都……忌惮着我的族人,也包括我。他知道我有朝一日一定会去找他,所以才叫霍家将我引入皇陵,那墓里的机关都是针对我的,那口棺材便是我的父亲为我准备的。即便死后,他也希望能控制我,不要威胁他的江山。而让我躺在母亲身边,就是他对我最后的仁慈。”
吴邪脑中一闪,突然想起张海客说过的“它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来当这个盟主”,难道这个“它”指的就是先帝?不,先帝早已驾崩,张海客所说的“它”恐怕指的并非一个人,而是所有得知这个秘密的当今皇室。白玛公主汉姓为“张”,这么巧武林盟主一系也姓“张”,看来这并不是巧合,雪山一族和中原张家,应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很可能“张家”根本就是雪山一族化姓而来。
“小哥,那后来呢?”
张起灵出神地看着坟头,喃喃地道:“在我心里,只当自己是无父无母的,我的父亲希望我死,而我的母亲则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因为这些事,我从未见她,也从未有想过去见她。直到在墓里的时候,我看到他留给我的信。我竟不知道,她其实知道我的存在,一直以来,她都十分的思念我,她一直都在等我去见她。”
张起灵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但是吴邪却感受到向来古井无波的小哥此刻胸腔里惊涛骇浪般澎湃的情感。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懊悔——生平第一次了解了母亲,却是在母亲去世的多年以后。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母亲是爱他的,是想他的,更错过了母子重逢的机会。
“为什么,我来得这样晚……”
张起灵垂首,黑发自耳侧披覆而下,挡住了表情,一种让他陌生却痛快的情感涌上心头,有什么暖而湿润的东西从脸庞滑落,滴落尘埃。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石头在这一刻有了感情,一直以来强如神祗的英雄终于成为了一个凡夫俗子,茫然无措的体会着世上最苦涩酸楚的味道。
吴邪默默地看着他,觉得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是苍白无力,振作?节哀?这些话对小哥来说根本无济于事。他从未想过张起灵也会有落泪的一天,连做梦都没想过,也不敢想,如今亦然。如果重拾人之情感的代价是承受这样的痛楚,那吴邪宁可他一直冷漠下去。不理他也没关系,丢下他也没关系,只要他还是那个神仙似的张大侠,只要他不必承受这些彻骨疼痛的懊悔。
半晌,他道:“小哥,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是这并不是你的错。如果她怨怼你,便不会留书给你,不会助你逃出皇陵。白玛公主的心愿并非只有见你,她更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过一段像样的人生,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张起灵看向吴邪:“很多事?”
“对!第一件就是找到天书下卷,治好病,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谁都好,让白玛妈妈在天上看到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当然,我也……我和胖子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张起灵闭目,陷入长久的沉默。
起风了,树叶婆娑,送来着初秋的凉意。张起灵来时穿得单薄,连外衫也未披,吴邪记挂着他尚有伤在身,出门时特意带了。此时见张起灵不说话,知晓他尚需要时间自悲痛中振作,便抖开手中的外衫,轻轻地披上那人肩头。
下一刻,手背却被按住。
初秋的风吹拂着二人的发丝和衣角,吴邪却并不觉得丝毫的寒冷。张起灵的手大而稳,掌心时常透着微微的热意,和他那冷淡的性格截然不同。只是每一次他们这样接触,时宜都不大好,要么就是被追杀,要么就是生死关头,还有一次,是小哥走火入魔的时候……然而这次却不同。他能通过那人手腕浅浅的脉搏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情绪,他的隐忍,他的煎熬……就好像自己终于能为他分担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