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细看他的脖颈,果然有一道疤痕,“后来呢?”
“后来他就带我去看大夫啊,还好我命大,不然,就让他后悔一辈子去吧!”若离说着剜了卫忠一眼。
卫忠赧然垂首。
张良见他们还恩爱着,便也心生宽慰,“然后,他再也没寻过短见,你们便一起过寻常人的生活,对么?”
若离的眼神蓦然深邃,怅然一叹:“活比死难。既然还有一口气,便认不得输。输了就死了,死了,就没了。”
往前这句话时不可能从若离嘴里说出来的,大抵是活了几十年,悟出一些真理,“你比往前成熟了许多。”
“都成老头子了,还能不成熟么?”若离说着说着就笑了,“我这辈子是个平凡人,不比公子名扬天下,打江山,成大业,最后淡泊名利,辞官回乡。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是若离敬佩了一辈子的人。”
张良兀自饮茶,道:“拍马屁这一点你倒是一尘不变。”
“才不是拍马屁。”若离停下分茶叶的动作,又道,“若不是公子,我当真是没命活了。”
张良一愣,“为何?”
“是你教会若离,不要信命。如果信命,公子不会去苍山学剑,如果信命,你不会爱上九公子,如果信命,公子不会辅佐当今皇上。同样......如果若离信了命,也不会找到那傻个子,费尽心力让他活下。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理儿,这个理儿,是公子教我的。”
这道理张良从没有跟他摊开来讲,是他照着张良为生的态度自己摸索来的。
命数这二字,信还是不信,丈量首尾的,不过人心。
西门厌曾是一个信命的人,所以他背负血海深仇,与张良装作陌人,怕自己的命拖累了他。乃至后来他全身而退,却发现曾经最最顾惜之人,早就离他而去,再没回头。唯一庆幸的是,他还存了一口气,能日日相守,对他这样的人而言,也算得了个善终。
韩非从不信命。所以他不远万里去桑海求学,回国后与张良相知相惜。命运从不善待他,他也从没低过头。但他的力量终究还是薄弱了些,乃至最后创业未半,与世长辞。他的身体归于黄土,灵魂思想却流传百世,对他这样的人而言,也得了个善终。
信也好,不信也罢。在乱世中生存,这二者本没有是非对错可判。
只是信命,却不可惧命。越恐惧命运的人,越容易输。
若离与张良说了许久的话,待到太阳落了山,家家户户亮了灯火,张良才拿着斗笠走了。
卫忠不放心他的安全,便出门相送,走到黑净了的街头,手中的灯如萤火虫微弱。
憋了一整日的人终于开了口:
“张先生,您还是一个人么?”
这句话问得深沉,把湿润的地面砸了一个坑。
张良走出去的脚步停下,抬眸看他,笑意清淡,眼神却深邃,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语罢,挥挥手离去,月白色的袍子被晚风扬起,风度翩翩。
...............................
那日天气好,朝霞红了半边天,宛如娇羞了的妙龄少女,看着甚是不错。不过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好日头大抵也就今日了,待过些时候,龙王定要下一场暴雨。
清早还没什么人渡河,水面宽阔,幽静淡然。慕良山顶起了大风,将溢满枝头的梨花瓣吹散,飘然落下宛如白雪。
张良仰躺在船头小憩,等要过河做买卖的商人。他老了,一觉容易睡熟,待已经与周公打照面了,才终于有人将他唤醒。
“船家,渡河。”
熟悉的,缓慢温和的嗓音穿进耳膜,张良一震,揉了揉眼睛,抬眸看去。
睡意全无!
只见一紫袍青年站在岸边,负手而立,发间系着跟他一模一样的发带。如诗的眉,如画的眸,唇角微扬,玉树临风。
仍是旧时模样。
张良的眼眸直颤,望进那双笑得弯弯的狐狸眼,许久许久,惊愕之色才逐渐褪去,跟着也笑了,“你来了?”
那青年往前迈了一步,柔声道:“我来了,就怕你认不出。”
张良惬意着环胸,学他的模样挑眉,“我听着怎的有几分醋味?”顿了顿,又问,“去哪儿?”
青年兀自迈入小船,饮了一口桌上的梨花酿,卧躺在席上,拳头撑着头颅,懒洋洋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他没有说其他的话,也没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单单这一句“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便看清楚他这么久的挂念。
张良的笑意渐浓,解了固船绳,握着竹竿,将小舟驶离泊口。
船尾划过一袭涟漪,慢悠悠在河面漾开。东风一吹,山头那一片梨花簌簌飞旋,随风飘零到水面,似美人落下的清泪。朝霞掩映着旭日,在山水明净的画卷中添了一抹颜色。
万里江山,无限美好。
..............................
运河边上那个清瘦的船夫死了,沉船河中。
那日清晨,有人恍惚瞧见他欢笑着与一团空气说话,仿佛见到了等候许久的人一般,眉眼欢欣,前所未有的轻快。
然后他一个人撑船离去,不多久便在河中央沉了。
后来,人们看到另一个身形健壮的老头跳到河中,拼死拼活把船夫捞上来,抱着冰凉的尸体,嚎啕大哭。
人们劝他节哀吧,节哀吧,哭坏了眼睛可不好。
他却哭着哭着,也没了气息。
后来,老头子的妻儿来了,带走两具尸体,将老头子葬在西山头的红枫树下,将船夫葬在东山头的梨花林里,紧挨着另一方墓冢。
那个健壮的老头爱枫树,据说他年少时跟心爱之人定情,就是在一棵枫树下。待秋风一吹,枫叶便如灼灼晚霞,胜过女子娇羞的美好模样。下葬时,老头的衣襟里滑落出一个红色的平安符,缝纫的边线已经朽了,看得出时代久远。人们想,那应该是他的定情信物。
至于那片梨花林,听说,那儿其实葬了两个人。
一个爱酒,另一个,爱梨花。
现下正值暮春,梨花飘零的时节。在慕良山头,花瓣落地的簌簌响动之间,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一人的声音低沉却温和:“梨花,离花。梨花堆满枝头,就是分别的时候。”
另一个的声音更纤细些,他轻轻一笑,道:
“韩兄骗人。”
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怎可能分别?
慕良山的名字,张良从未告诉过旁人。人们还叫它无名山,后人因为张良晚年长住于此,便取名“张师山”。
张师山的山顶有一片梨花海,春来开花之时,总让人以为是下了雪。有时飘零到山下的运河上,被甲板上吹风的过客瞧见,便拾掇起来,放入荷包中,权当做个念想。
某些人物传颂了千年,某些故事却只有当事人才知。
这故事被说书人一页一页地翻,一句一句地述,信的人自然感动,不信的始终无动于衷。
无论江山锦绣,还是山河破碎,终是应了那一句——
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莫判它是非对错。这故事你若看了,人也真,情也真。
若得了真情与真义,其他的,还计较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慕良卿》终于完结。
从五岁到六十四,跨越近六十个年头的故事,都在这二十六万字里面了。
这篇文章感情戏很多,但并不全是感情。毕竟张良是千古无二的谋圣,是运筹帷幄的无双公子,心中是装着苍生的。如果只有感情,难免亵渎了他。
然而我只是一个眼界狭隘,又不懂得谋略大计的人。只有写虐情戏的时候顺风顺水,但涉及到攻城计策或者朝廷争斗就要卡很久,有时候想到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办法,然后晚上睡觉脑光一闪就破解了,一下子觉得low穿地心,又爬起来改。
所以很多时候真的寸步难行,就算自己觉得这个设计不错,但呈现出来的效果也未必过关。当真应了那句话,卡文时候留的泪,真的是开坑时脑子进的水。不过坑已经开了,怎么也得自己填好。所以反复修改,反复琢磨,直到过了自己那关,再呈上来给大家看。我想,我心里的故事,我养了这么久的宝贝孩子,应该以它最美好的样子跟大家见面。
不足的地方自然还有许多,每每听到负面的声音,坚持下去的想法难免受到波及。但是看到有小可爱因为我上不得台面的文字感动,在每一章的结尾留下评论支持,像我一样喜欢着故事里的角色。这时,真的感慨倍生。
说及张良,都知道一句话: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人们说起他来,都是如何运筹帷幄,如何思辨如神。但,人非生来圣贤,他是如何开始心系苍生?如何从相国后裔转变为千锤百炼的帝师?
这其间,必有人让他领悟,必有人让他痛彻心扉,而后在疼痛中成长。
而这人,并非是单单的一个。张开地、西门厌、韩非、颜路、荀况、刘邦,他很幸运,每一个人生阶段都碰到贵人。而这些贵人同样幸运,在苦短人生中,遇到如诗画美好的张子房。当然,韩非在这一行人里尤其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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