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对不起。”
不顾对方闻言愣怔的反应,贺玄只是望着他的眼睛,轻而坚定地说道,“——对不起。我还未跟你说过这句话。”
“我之前太过自以为是。我以为我不在,你就能得偿所愿,就能善自为谋。我以为……只要没有我,你就可以摆脱几百年的桎梏,和你的兄长团聚。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
鬼王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没有做声,咬着嘴唇,轻轻颤抖。
贺玄一把抱住他消瘦单薄的身躯,低声道,“而你……也想要我离开。你骗我说你的毒解了,你对我的好,也都是做戏。你想要叫我死心,想要把我从你的生命里赶走。”
那日灼灼桃花里,鬼王恩断义绝的无情面容尤在眼底。那言之凿凿的“一场好戏”,刺语如刀,厉厉在耳。
旁人敬风师玄高风峻节舍己为人,这人便也这么要求自己。那一日狂风怒号,杜鹃啼血,他恨吗?他不甘吗?他不曾心痛吗?可他被唤多了圣人,便也真当自己是圣人,自以为洒脱地留下气运一走了之,徒留一地残红,两败俱伤。
——他们是一丘之貉。
自以为是地为对方好,自作主张的欺骗,自行其是的分别。
倘若没有那锦衣仙的机缘巧合,他们……便真的要一辈子分道扬镳了。
师青玄茫然无措地低着头,双手局促地交叠,宛如做错了事的孩子。
“可是……你是神仙,而我是鬼王。”他道,“世人厌憎我,神仙看不起我,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怎么能待在一起呢?”
贺玄长叹一声,低声道,“我拙嘴笨腮的,让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厌憎你?怎么会看不起你?我不过是……喜欢你罢了。”
师青玄闻言,浑身一抖,他怔怔地抬起头,却正好撞进了贺玄温柔似春水的眸子里。
“——青玄,我们只想着分开对彼此好。你可曾想过,如果我们在一起,对两个人会不会更好?”
那人黝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似一滩清澈见底的潭水,映照出朝阳的光来。鬼王却仿佛突然听不懂了人话,他怔坐了半晌,才仰起头,茫然地低声说,“可是……你对太子殿下,还有地师大人,也很好。你对所有人都很好。”
是的,他是林间最温和的一道清风,哪怕是蝼蚁蚍蜉,贺玄也向来不吝以暖风照拂。他心性刚正,善行天下,受谢怜之托,竟敢和三道天劫的水师正面刚上。一旦师无渡盛怒之下失了手,可不是掉修为这么简单的事——只因谢怜是他的好友,好友有难,义不容辞。
他还曾在鬼市里以一身命格义救郎千秋。宝贵的命格被他当废纸一样随手乱扔,叫玄娘子差点气得失了魂儿。哪怕他和郎千秋不过是几面之缘,泛泛之交。
更不要说,他成日里和明仪形影不离,在人间扶贫济弱,救人救活。戏台里有关风师的本子,要么就是智斗水横天,要么就是地风二师行侠仗义。百年前,师青玄头几次听到这样的戏码,都会光火地把戏台拆了;到后来听了几十年终于习以为常,便是冷笑一声踱步离开。
他对所有人都那么好。自己一个绝境鬼王,凭什么成为那个例外呢?
“我对他们好,是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贺玄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
“我不也是你的朋友么?”师青玄道,“还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不,你不是我的朋友。”
贺玄道,抚过师青玄怔然的面庞,眼底的温柔仿佛要满溢出来。
“——你是我,想要执手共度一生之人。”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那一日,师青玄得了贺玄的气运,天时地利俱全,飞升只在一念之间。
望着面前的蔼蔼云层,百年来梦寐以求九天仙宫就在它后面 ,他却始终没有跨出那一步。
他看到了从未如此清晰的命运——他们会反目成仇,如同两条南辕北辙的线,一条上天,一条通地;他们会渐行渐远,人世茫茫,永无交集之日。
这是贺玄规划好的道路,也是师青玄将要经历的、没有贺玄的未来。风师殿推倒重建,红极一时的风师玄冰销雾散。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的风水殿,风师青玄与水师无渡兄友弟和、传为佳话。
恐怕他们的余生,只有在某个寂寥的夜,风师青玄凝望着殿外的一轮圆月时,方能在如天远的旧事之中,恍然回想起当日铜炉山的惊鸿一瞥,数日的肝胆相照,最后如同一缕散去的微风渺然无踪。
那一步,他终究是迈不出去。
天时地利俱在,差了一着人和。
也正因如此,现在,贺玄还能坐在他身边,他还能握住他的手,那张俊美的脸上不是锋利的仇恨,也不是刀刻般的冷漠。
那人轻轻地吻上他的眉心,而师青玄恍然间感到自己面颊上不知何时竟然泪流满面。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不过是……一只鬼……”
“我的命至贱至绝,沾上我的,从没有好下场……更何况,我还这么算计你,我欺你,骗你,愚你,笑你……”
“我心狠手辣,两面三刀,我杀过好多好多人……”
“我这样的……只是一只……阴沟里的……卑鄙无耻的……”
话没出口,后半句话便被贺玄堵了回去。
“不论你是什么。”贺玄在他耳边低语道,紧紧拥抱住他的身体。
“你都是我贺玄此生认定、独一无二之人。”
——那是一句重逾千金的承诺。
不知多少年前,在师青玄还是一个“厉”还是“恶”的时候,他曾经和隔壁山头的鬼抢地盘失败,进了那座山里一间风师殿暂避。
他不进水师殿,是怕被哥哥找到;他也不进风师殿,是出于对哥哥对头的厌恶。但四下无处可躲,只好暂时避进那间人烟稀少的神殿里。
他浑身染血,跌跌撞撞地走进那间宽敞明亮的大殿。乍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殿中央那尊高大的风师像。
浓眉薄唇,不苟言笑,气度高华,眉目庄严;头戴银冠,执一把风师宝扇,黑袍轻拂,长身玉立,就如同一株挺拔的苍松翠柏,直直地立在天地间。
殿外烟雨蒙蒙,殿内神像凛然高贵,不怒自威。白衣鬼一身湿淋淋地怔然站在空旷渺远的殿堂里,那一瞬间仿佛见到了神明。
此后数百年,那张坚毅的脸无数次在他脑中魂牵梦绕。在他修炼得最艰苦将要走火入魔时,在他魂元受伤忍受魂肉剥离的痛苦之时,在他铜炉山杀得病狂丧心神志不清时,那张脸,是除了他兄长以外,心头埋得最深的一道执念,也是一道明灯,指引他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仰望那尊高高在上的神明。
——而如今,神明踏着春风而来,面带微笑地向他伸出了手。
第二十二章 桃李春风
自从盘古开辟混沌,天地遥遥不知几何。清气上行为天,浊气下沉为地。万物由此应运而生,共称三界。
三界之中,但凡功德圆满修炼有成之人,便能飞升成仙,从此超脱生死,长享极乐;心怀执念者则堕入鬼道,从此翻云覆雨,纵横下界。是以仙界和鬼界向来貌合神离,暗中凶潮涌动、针锋相对。
千百年来,天庭人才济济,铜炉鬼王则一共出了不过三个。因此直到血雨探花火烧三十三神庙,这明里暗里的矛盾方才第一次被推上台面来。此后不到几百年,又爆发了流风玄鬼潜伏上天庭、暗中为鬼界传递情报之事,将神鬼二界的矛盾送上了高峰。
接踵而来的消息,更是让自视甚高的神仙们彻底没了底气:原来三大绝境鬼王之首的白衣祸世,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神武帝君的分身。这位鬼王帝君不仅一把火烧了金碧辉煌的仙京,还引来群鬼乱舞,把一个好好的仙界弄得宛如人间地狱。以此看来,鬼王虽只有三个,却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叫他们焦头烂额。
好在,有仙乐太子率领上天庭众神和鬼市众鬼,再加上风水雨地四师齐心协力,才挽救回来神仙们的一点声誉。在此战里,神神鬼鬼并肩作战,不少凡人都有幸目睹了那传闻中难得一见的流风淘沙平地起风,使得千百户平民免于家破人亡;还有素来关系恶劣的风水二师更是比肩连袂,一呼风一唤雨,从君吾的天庭魔火下保住了十万凡人的性命;至于明光将军和地师、雨师比赛打老鼠,雨师夺魁、地师次之、裴茗垫底之类的趣事,更是能叫人津津乐道许久。
更不要说血雨探花和仙乐太子驾着神像和魔火巨人缠斗了。这一场战役势必被写进史册里,不仅是因为那传奇的诸天仙神化了法相亲临人世,也是因为旧仙京的秩序被彻底打乱重来。从今往后,神仙不再风光无限,鬼怪也不再卑不足道,清浊复归混沌,再没有人好意思说什么“神鬼殊途”之类的话。
这其中,不仅有仙乐太子和血雨探花大力鼓动,更有水横天与贺玄这二人从旁推波助澜。因此知其一二的仙神们,都识趣的不去顶撞,省得落个被斗灯三甲和绝境鬼王同时记恨在心的下场。而自从血雨探花第一次被目击出现在仙乐宫、又被谢怜打哈哈糊弄过去后,这件事便是个公开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