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菖兰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感叹时间能改变一切的同时也背着棺椁,抱着玉玺,小心翼翼地走入了庙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前院中的一口水井,水井约三尺见圆,这井似乎没有配备打水的木架,而是纯粹的装饰用井,因为井墙上刻满了漂亮的云纹,擦去上面厚厚的灰尘后仍然能清晰地看到三国时期那精妙的镂刻工艺。
前院的两侧是对应的偏殿,左侧的偏殿还保留得相对完整,但右侧的偏殿却已垮塌,坍塌的碎木石甚至还压断了偏殿旁的一株古树,曾经精美的墙柱楼宇已成了一片令人心疼的废墟。暮菖兰用可惜的目光看了看右侧这坍塌的偏殿,又回首看了看左侧相对完好的偏殿,以及殿前的古树,叹了口气后绕过水井,径直向前方的中堂走去。
文昭庙的前院与中庭之间隔着一栋中堂,在这栋比偏殿略小的建筑里矗立着一块巨大的方形石板,石板长约两丈,高约一丈,厚约三寸,边沿用漂亮的凤纹环绕着,但因为积灰太多,已严重影响了美观。暮菖兰恭敬地擦去些许灰尘后,石板正中露出了大片的文字,这些汉朝的隶书虽然字体极正,但对于暮菖兰来说读起来却极为艰难,但暮菖兰还是大概猜到这石板记录着文昭皇后的生平,好让后世人永远记得她的文治才德。
穿过中堂就是中间最大的庭院了,这里栽着许多古树,看上去很有自然气息,但最令人注目的还是正中央那巨大的方鼎,方鼎长约五尺,高约三尺,宽约两尺,已孤零零在这里伫立的不知几百年,鼎上漆已脱了大半,曾经锃亮的金属也已暗淡了不少,那些精美的镂刻花纹也因为积灰太多而模糊不清。但此时的暮菖兰也没什么时间感叹了,在简单看了看这方鼎后便径直踏上了主殿前的石阶,在登上了十五阶石阶后终于来到了主殿门前。
大殿之上的牌匾已然古旧,但昏暗之中,“文昭庙”这三个字还是显得苍劲有力。进了大殿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块拦腰而断,横躺于大堂前的石碑,这石碑只有半截,上面刻满了文字,而它的旁边则是一只巨大的石制玄武,玄武的背上托着另外半截石碑。暮菖兰怀着复杂的心情将棺椁放在门口,然后走到了断裂的石碑旁蹲下身,左手在石碑上轻轻一划,这几百年的灰尘竟如草纸一样厚,足够让这些精美的汉隶模糊不清了。暮菖兰一咬牙,竟然用自己的左手活生生清开了半个石碑的灰尘,石碑上的文字也终于浮现了出来。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远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诗赋,其辞曰:余从京师,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临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来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查,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洛神赋......”暮菖兰喃喃念罢,站了起来。
这便是千古名篇《洛神赋》的石碑,这篇文章暮菖兰早已读过,但此时在这百年古庙中,看着这碑上的古隶字体,一股浓郁的历史感让暮菖兰不禁屏住了呼吸,即便是一块断碑,古往今来也没有多少人能见到吧。
暮菖兰定了定神,绕过这块石碑,小心翼翼向前走去,行了数步后,抬眼一望,庙中最重要的物什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当它第一时间从黑暗中浮现时,暮菖兰全身为之一颤,手中的玉玺竟然都差点掉落在地上。
“洛......洛神大人?”暮菖兰吃惊得后退了数步,怔怔望着前方一位斜坐卧于玉台之上的女子。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一动不动,暮菖兰回了回神,细细看去,方才发现这女子虽然仪态万千,但却不是活人,再细细一看,这乃是一尊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真人一般大小,优雅却又略显疲惫地斜靠在一张玉榻上,她的左臂轻抚着榻栏,右臂则优雅地沿着纤腰而下,并且手中还握着一支长笛,雕像的双腿虽然相并,但又微微错开,右腿微屈,左腿微伸,共同优雅地伸向了榻尾,虽然已过数百年,但玉人所着的仙衫,霞披,荆钗,甚至是指尖与赤足上的纹路都还清晰可见,玉雕的极限也不过如此了吧。
暮菖兰怔怔呆了半晌,她的脑海中早已反复闪过了许多词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洛神赋》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与这玉像是如此完美地吻合,传言当年陈思王曹植于洛水之畔得睹神之尊容,看来此言非虚呀。
暮菖兰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后,抬眼望向了玉像的容貌,这一刻,暮菖兰心中又是一颤,这么多年来,自己见过的美人也不算少了,如昆仑之巅的柳姑娘与月姑娘,还有自己的师父,还有慕容门主,甚至还有夜莺,可眼前之人与上述之人都不一样。也许玉人之美并不仅仅在于那精致的五官,怜美的脸型,婀娜的身姿,而是由内至外,从那黑玉雕成的双眼所展现的眼神,以及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中,散发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自信从容,淡定优雅,纵然是略显疲态,但那神情仍旧充斥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劲。
暮菖兰不禁把目光在玉像的双目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眼眸是用黑玉雕成的,虽然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平淡无奇,但不到一会儿便会觉得越看越深,眼里似有光彩流转,这玉像像极了活人,恰恰就在于这动人的双目,更令人惊奇的是,时间越久,这对眸子似乎就更加莹然有光,犹如惊鸿一瞥,明艳不可方物。
“洛神大人,草民暮菖兰今日为救夫而来,冒然闯入神庙还望大人恕罪。”暮菖兰恭恭敬敬跪下来说道。
此时,玉像双目之中的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见了来访者这段话一般,但要细细再看时,那光芒又消失不见了。
暮菖兰跪在地上不敢乱动,但她也把目光从玉像的脸上移开,转而放到了玉像手中的长笛上,这是一支精致万分的长笛,笛上的音孔与汉魏时期的漆花都清晰可见,并且栩栩如生,笛子的头部是大片的金饰,这些镂空的金饰组成一个鸟头状的样式,在鸟的眼睛处还镶嵌着一块蓝宝石。在笛子的尾部也是大量镂刻着花纹的金饰,组成了若孔雀尾巴一样的形状,并且三条尾羽相互岔开的同时又各自弯曲,一个朝上,两个朝下,在三条羽毛的结合部则镶嵌着一块紫玉。如此华丽的长笛显然也是一件不为人知的神器。
暮菖兰心中升起巨大崇敬的同时,不免也升起了一丝悲凉,她能想象到这神庙几百年前的辉煌,可惜曹魏之后,神庙失落,香火断绝,让洛神大人在这里孤寂了数百年,实令人惋惜。想到这里,暮菖兰低下头,可就在她低下头后,却发现在她面前的地上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玉台,这玉台正在在雕像的底座前方,玉台之上有一个方形的凹槽,凹槽中用汉隶刻着几个字,暮菖兰用手抹去灰尘后,这八个字方才浮现出来:受命于天,既受永昌。
这八个字乃是昔日秦朝宰相李斯为秦始皇的传国玉玺专门刻下的字,此时这个八个字出现在这里真是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暮菖兰明白其中的意思,惊喜的她连忙轻轻打开了玉玺外的黄布,恭恭敬敬地将这块泛着蓝光的玉玺放在了玉台之上。
“这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吧......”暮菖兰心中一惊,喃喃念道。
玉玺归位之时,刚才那柔和的蓝光也就渐渐暗淡了下去,暮菖兰不禁又是一惊,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里和来时并无二致,她本以为会有个机关暗道什么的,可这大堂中除了多了一块玉玺外,什么变化都没有。暮菖兰不甘心地又等了一会儿,可庙里四下寂静,还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暮菖兰幽幽叹了一口气,洛神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自己此生能寻到洛神庙,见到洛神的尊容,已经是神对自己莫大的恩惠了,又怎敢再奢望用紫月灵台来救人呢,凡人终究是凡人。极度失望之间,暮菖兰还觉得自己精神有些恍惚,但她还是踉跄着站了起来,当她站起来时,她仍旧不甘心地四下看了看,玉像、玉座、玉台、断碑,还是没有变化。
由喜到悲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可纵然心中再怎么伤心,也已无用了,想到这里,暮菖兰强忍着泪水,走到门口背起棺椁,恭恭敬敬地离开了大殿。
如今子时已过,空中的圆月仍旧那么明亮,将这古庙的每一个角落都披上了一层美丽的银色,但在暮菖兰的眼里,这月光却是格外的冷清。独坐于古树下,面对那口早已干枯的石井,暮菖兰心中之悲再也抑制不住,可恨自己经历千难万险,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沧行复生无望,自己活着又有何意义。泪水滚滚而下的同时暮菖兰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这十几年来,自己见过多少亲朋好友离自己而去,本以为天下再也没有什么比沧行的离去更令人伤心了,可如今自己再次为他而伤心,为的是他不能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