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母妃和高湛。回光返照。”他摇了摇头,“不多说了,我先送你回去。”
梁帝又陷入了昏昏沉睡,声嘶力竭的质问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萧景琰把梅长苏送回长信殿,又返回寝殿,一直守到三更时分,静妃道,“你回去罢,”她平静地望着梁帝蜡黄的脸,“有我在这里陪着他,就够了。”
长信殿内,红烛高照。
“……景琰。”梅长苏斜靠榻上,两眼鳏鳏,面露倦色,“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萧景琰抢上一步,正要抱他,忽然想起顶风而归必然满身寒气,连忙解下外袍,搓了搓手,道,“为何不睡?本来身子弱,兼之闹了一整日,哪里熬得住。”
梅长苏摇摇头,“我等你。”
萧景琰心头一暖,“那你在等我一会。”却不放心,命宫女又烧了一个汤婆子,放于梅长苏脚下,换了衣裳,方去洗漱,然后躺进被中。揽住梅长苏,轻声问道,“冷么?”
“我不冷。”梅长苏悠悠道,“我睡不着,一直在考虑大渝的军情,究竟如何才能平息。”
“你现在想东想西也是无用,不如早早睡了,待明日再议。”话虽如此,萧景琰心中也甚是焦虑,“调令和任命文书已经发了下去,聂锋聂铎兄弟二人不日启程。聂锋么,我不担心,北燕不过是想趁火打劫,吃点苦头便知难而退。至于大渝……看霓凰的应对。”
“我算了下,我方兵力不足十八万,算十七万罢,行台军两万人,皆赴北境。禁军是万万动不得的。原本纪城军战力强劲仅次于行台军,可惜誉王叛乱,与庆历军大战后也折损了部分人马,更别提庆历军……眼下连一半人都凑不齐。”梅长苏抓着萧景琰里衣的束带,徐徐捻动,“最难的还是将领。在京的军侯不少,可都年老体衰,哪里上得了战场?他们的子孙,也多奢靡慵懒,毫无武人的气魄。幸亏你之前带兵,练出了一批年轻的良将。此番战事,要多靠他们了。江左盟也有少量赤焰的残部,也一起去罢。”
萧景琰“嗯”一声,梅长苏又道,“我说这话,你不要生气。”
“你要亲赴前线?”萧景琰心下雪亮,“你说再多,我也不会同意。你是我的‘太阴’,我们结契才多久?不行,你要去,可以,我同你一起去。”
“景琰,”梅长苏坐了起来,“你不是想让我做回林殊么?”
“我让你做回林殊,但不是让你去送死。”萧景琰咬牙切齿,也坐起身,拉过被子盖在梅长苏身上,“你知道么?这十余年来我午夜梦回,都是你满脸血污躺在大火中挣扎……我在梦里无数次想救你,但无论如何都救不成。有时,我还梦到你出发前找我,笑嘻嘻地问我要珍珠,我拉着你说不要去,可你总是笑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我看着你的背影,我……”
“我这次一定会回来的。”梅长苏的声音异常坚定,“我答应你。”
“不行!”萧景琰干脆连人带被全抱在怀里,“不行,你想想,你走了,我怎么办,麟儿怎么办,飞流怎么办……你江左盟……”
“我又不是不回来。”
“我不信。”
“景琰……”
萧景琰早已忍不住胸中激荡,幸在暗夜,眼泪可以肆无忌惮,“你把我骗怕了……小殊……我是真的怕了,真的……”
“以前骗你,现在不会了。”梅长苏从被下伸出手,慢慢拭去萧景琰脸上的泪痕,“我是最适合去的,你明白,十四年前,就是在梅岭,赤焰军大胜大渝,这才换来大梁这些年的安稳。”
萧景琰不住摇头,“不行。”
“你是储君,未来的天子,不要意气用事。”梅长苏将他推倒,整个人伏了上去,“我也不愿离开你,可是,三个月,三个月我就能重铸防线,再换十余年边境安定。若非如此,兵连祸结,永无宁日,景琰,这是你愿意看到的么?”他说着,含住萧景琰的嘴唇咬了一咬,“再说,你我已经结契,就如一人。以前我满心唯有复仇,想着大仇得报后,便立时身死也无所憾。但我现在不想死了,你说得对,我还有你,有麟儿,有江左盟那些兄弟……我怎么舍得去死?我要辅助你做一世明君,看麟儿长大、登琅琊榜首。”梅长苏捧住萧景琰的脸,“你要信我。”
萧景琰哽咽,用力拥住怀中单薄的身躯,“我……”
“明日,抽空陪我去见一见麟儿罢。”梅长苏阖上双目,“三个月,我大约不能为他过生辰了。”
麟儿抓住萧景琰腰间佩玉拉扯,咯咯直笑。
“什么贵重抓什么,真是个鬼灵精,聪明,比他——嗯,有眼光。”蔺晨抄着袖子,飞流气鼓鼓地坐在一旁。梅长苏抿了口茶,眼都不抬,“蔺阁主,甄舵主,黎舵主,你们可有话要对我讲?”
甄平和黎纲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蔺晨笑道,“哎呀呀,大伙儿这不是为了你好么?”
“为了我好?”梅长苏冷笑,“甄平,黎纲,蔺晨胡闹也就罢了,你们也跟着胡闹?!”
“行了,别这样,吓着麟儿。”萧景琰一夜未眠,此时没精打采,盯着儿子怔愣。
“宗主,”黎纲看一眼甄平,惴惴道,“属下就是,就是……”
“你们还当我是宗主啊?”梅长苏淡淡一笑,“我还以为两位舵主忘了呢!”
“你好了啊,别吓唬人了,就你这身体,病猫似的,吓唬谁呢。”蔺晨咳一声,“说正事。你什么时候带麟儿回去?”
“一时半会回不去了。”梅长苏垂下眼睛,“蔺阁主,我有一事相求。”
蔺晨道,“我不跟你去,我劝你,你最好也不要去。”
萧景琰抬起头,“对,你看,蔺阁主也是这样说。”
“我不去,你去?”梅长苏叹口气,“军情十万火急,一刻耽搁不得。我这身体虽然弱,但总比往日强健许多。蔺晨……”
“你身体强健了,那还要我去干嘛?”蔺晨一甩袖子,“我不跟你废话。飞流,你苏哥哥嫁了人就不听劝了,咱们不跟他玩。”
飞流大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梅长苏,忽然一笑,“我去。”他抓住梅长苏双手用力摇晃,“苏哥哥,我去!”
大梁元祐六年十一月二十日,蒙挚为主帅,领兵五万,自帝都金陵出发,浩浩荡荡,开赴西北前线。
萧景琰立于城门之上,风动衣袂。
“殿下,”沈追望着一线铁骑,轻声道,“苏先生他……”
“有两位神医在侧,应当,”萧景琰一哽,“应当无恙。”
沈追点点头,蔡荃道,“苏先生国士无双,算无遗策,定能凯旋。”
萧景琰抿了抿唇,总觉得怀中似乎还有那人的温度。“他,”他摇了摇头,“我只盼他,心愿得偿。”
狼烟起,冬风烈,残阳胜血。
天涯路远,征人渺渺,不知何日归程。
第六十章 完
元祐七年春。
北燕一战而负,五万铁骑精锐折损过半,上表议和,割三州土地。
大渝大败,折兵六万余,派使赴梁。梁渝议和,大渝向梁国称臣,割两州土地。
王师凯旋,战火终熄。
春花烂漫时节,梁帝驾崩,举国悲恸。
太子萧景琰守孝一月,期满,由承乾殿登基,年号太晟。奉生母静贵妃为皇太后,立太子妃林氏为后。
太晟二年,仲秋。
五更,天尚未亮。
萧景琰缓缓睁开双目,冷汗浸透鬓发。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站在高楼上,江山万里,如描如画,尽收眼底,然而,却只有他自己孤独地欣赏。
“……景琰。”怀中毛茸茸地动了一动,萧景琰登时回过神,“我在。”
梅长苏睡眼惺忪,“嗯”了声,缩进被中,手还握着他的衣角不放。萧景琰早已习惯,轻手轻脚地脱去内衫,溜下龙榻。小太监慌忙为他披上大氅,“陛下,当心——”
“嘘——”萧景琰瞪他一眼,小太监一缩头,连连躬身。
梅长苏睡得无知无觉,死死抓着萧景琰的那件内衫,好像什么不得了的宝物一眼。
“醒了?”萧景琰换了朝服冠冕,缓步而入。梅长苏拥着被子,目光朦胧,“时辰到了?”
“你睡你的。”萧景琰俯身,亲了亲梅长苏温暖的嘴唇,“下了朝,我就——”
梅长苏立刻竖起眼睛,“嗯?”
“朕,朕就回来瞧你。”两年了,萧景琰还是无法习惯这个自称。
“我去……御书房等你……”梅长苏说着,揉了揉眼角,萧景琰按住他的肩膀,笑道,“你睡罢。起得来,就去,起不来,朕回来一并讲与你听。”
“哪里那么娇弱了,”梅长苏倒也听话躺下,“才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最是要保养的,你没听云大夫怎么讲的?”萧景琰道,“不许跑来跑去,庭生和麟儿听说要有弟弟妹妹,高兴的不得了呢。母妃天天去佛堂念佛。那些听都没听说过的药品,蔺晨一次次派飞流带过来。还有你江左盟那群属下,哪个不是提心吊胆的?你一个人支使得大家团团转——快老实待着,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