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本来就应该是。毕竟他是那么深切地怀念着他的母亲。
哈利痛彻肺腑地怒吼。他宁可永远觉得斯内普是个混蛋,永远见面就吵架,至少一个仇人也算是生活的目标之一。可是不管仇人或要和解的对象,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人物马上就要消失了。
“赫敏!我知道你能救他!我也被咬过,你那时给我涂了什么?拿过来!”
“我……不一样的,哈利!他已经……蛇咬的是你的前臂!他失血过多——”
“拿过来!!”哈利吼道。看赫敏的表情,他似乎把她吓坏了。
“你是不是该先收集……”罗恩犹犹豫豫地提醒道。
“没人比我知道我更该干什么!”哈利的眼睛发红,他剧烈地颤抖,几乎是从赫敏手中夺过长颈瓶,把白鲜一点不剩地全倒在斯内普的伤口上。药水腾起一阵烟雾,他用魔杖收集起记忆塞进空空的瓶子里。下一刻,像是终于了却什么最重要的心愿,斯内普的身体放松了。他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微微偏过头。他表情里的痛苦也消失了。
面对变得平静的斯内普,哈利身体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浓重的悲伤攫住他的全部,时间似乎不再流动。斯内普的脸色煞白,但是不再像一张冰冷的面具。他的黑眼睛有了温度,里面似乎闪过许多复杂的情感,最终定格成深深的怀念。
“看……着我。”他轻轻说,深邃的黑色瞳仁之中是哈利从未见过的光芒。并不杂乱,也没有尖锐,像是沉淀多年的最纯粹的光,温暖、清澈又纯净。
哈利把头扭了开去。
“看……着……我……”斯内普再次轻声说,吐出这几个单词的时候,明显比前一次更加费力。他的语气近乎哀求,哈利从没听到过他这么乞求一个人。
哈利将长颈瓶抓在手里。他像是没听见斯内普的话一样,只是垂着视线,展开左手。他的手上沾满了自己的血,那些血已经结成一层薄薄的硬壳,血壳的抽紧感使他连展开手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有点费力。
他用手捏住躺在地上的男人还残留着温暖的颈项。“你知道我不会乖乖留在校长室里的。就算你在我脑门上下了咒。”他喃喃地说。
赫敏隐约地听见了这句话。她退后一步,发现哈利脸上毫无表情。没有暴怒也没有惊慌,像是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被抽空了。此时这两个死敌面对着面,好像自成一个小世界,谁也无法进入。她犹豫地看了一眼罗恩,罗恩仍呆站在尖叫棚屋入口。
斯内普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血似乎要流干了,赫敏敢打赌她从未看到过这么多血。她颤抖着,看着斯内普紧紧握住哈利外套的手指无力地滑了下去,苍白的大手拂过哈利的腹部,膝盖,挣扎着又抓住了哈利的衣角。
斯内普的眼睛赫敏看过很多次。他的眼睛比海格要黑,但是远远及不上海格那样温暖,总是空洞而冷漠,似乎他在看着任何人的时候眼中都不会映出那个人的影子。然而此时他的瞳仁亮得惊人,灼热而痛苦,像是全部的灵魂和情感都集中在了这最后的一个注视上。
她突然想起近几个星期哈利的焦躁和他曾提过的一些思考。他们同样焦躁,对哈利的那些话不予置评。后来他再也不说这些匪夷所思的想法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哈利不知何时开始信任斯内普。他是真的信任他,他说的那些话不是软弱,也不是一时冲动。
哈利已经成长为一名出色的领导者。她相信他的判断,但她很难做到抛弃过去的七年。那些年的种种不快让她从未想象过自己可能对这个人产生与同情相近的任何情绪,但此时的斯内普看上去那么充满希冀,让她本能地想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
“哈利。”她迟疑了一下,轻声提醒道。
哈利没有回答,他的表情机械而麻木。他只是捏着斯内普的脖子,那号称强效治愈的药水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手中的黑袍和白衬衫被血染成凝滞的色彩。地上的血线在不住扩张,最终与哈利大腿流出的血融合在一起。
血流过身体时是温热的,但用手触碰却感到黏稠而冰凉。哈利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睁着眼睛失去了意识。
斯内普抓住哈利的手掉在了地板上。
在那一瞬间,由额头辐射到全身的,已经越来越淡但却始终存在着的温暖突兀地消失了。好像世界一下子冷了一个色调,尖叫棚屋破旧且冰冷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哈利都惊讶于为什么自己之前没注意到这些。血迹,碎裂的地板,歪倒的门,发了霉的箱子——一切都是那么黯淡,那么陈腐。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脱离人类和人类社会一百年似的,现在才刚刚回来。
一切都变了。
冰冷的空气,可怕的寂静,再也不会动的尸体。链接着过去和现在的通道断了。哈利感到,自己似乎终于真正地失去了所有的东西。
在别的孩子对父母撒娇,跟兄弟闹别扭的时候,他只能独自蜷缩在碗橱里,穿着不合适的旧衣服,等待着做下一次家务。在别的孩子谈恋爱,上学,随性子打架、道歉或是与谁交好的时候,他被强迫着经过一次次试炼,强迫着相信或是不相信谁。他曾希望被重视,曾期望过未来光明,曾想向所有人证明他与众不同。可是所有成功,所有信任背后都是难以承受的代价。
他以为他从十一岁开始就受那么多伤,忍着那么多疼痛,是为了抓住所有温暖。可是小天狼星死了,邓布利多死了,弗雷德死了,卢平死了,到了最后——连斯内普都死了。斯内普是个那么强大的巫师,在他身上还有那么多谜团没有解开,他比谁都要严厉,比谁都要偏心,却……比谁都要勇敢,比谁都要温柔。他才最应该活到最后,他不该连最终的决战都没参与,连自己的身份和真正的自我都没表现出来过。
也许,随着他的死亡,自己在魔法界再也没有亲人了。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断开了。一切都不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他……死了?”罗恩说,声音里充满震惊,但是没有痛苦。在每一个失去的时间点,都从没有人像哈利·波特一样痛苦。罗恩停顿了一会,继续说:“这就是记忆?你要不要看看他给了你什么?我猜会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我哪也不想去。”哈利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脑里回响,震得他的灵魂都在痛。如果活着一定要伴随这些痛苦,那他够了,他不想再继续了。他什么都没了,“没了……死了……”
“哈利!斯内普死了!你还有必须做的事情!”
哈利突然平静下来。他的意识一瞬间回归到他的身体里。自从生病以来,他的思维一直混混沌沌的,它们好久没有如此清晰过了。
“必须做的事情?”他冷冷地说,“不是想做,是必须做?”
罗恩看上去十分惊愕,几乎说不出话:“哈利,战争开始了!所有人都在战斗!就差最后一点,只要找到那个魂器!我们已经有了更多同伴,打赢这一晚,我们就离胜利更近了一点!这是邓布利多给我们留下的使命!”
“对,使命。邓布利多把我放在这样的境地之下,就因为我无法选择的使命!如果有选择,我当然愿意要父母,而不是去做什么该死的万人围观的救世主!所有跟我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倒霉,所有好事后面都紧跟着更大的坏事,坏到我再也不敢祈求有什么好事发生!这就是我该死的命运!我说过我要这样的命运吗?你们凭什么要操控我的人生!?”
罗恩张大嘴。他显然没想到哈利会在这时候突然失控。
“你以前说对了,我从最开始就什么也没有过,但是这一点不影响我体会什么叫失去还有失去有多痛苦!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彻底受够了!我到底他妈的做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人生!?”
“哈利,我们理解你现在的感觉,但是——”
“够了。我不想听。”哈利说,在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一种异样平静的、绝望的歇斯底里之前,他几乎已经被自己语气之中的冰冷冻伤,“你们没有过与我相同的经历,所以永远也无法真正地理解我。如果我说我要什么,在你们用你们的空话试图扭转我的思维之前,最好照做。”
罗恩的脸涨红了。他紧紧捏着自己的魔杖,看上去想扑上去揍哈利一顿。
“我们无法理解你?是谁陪着你走了这么远这么长时间,是谁——”
“是你们。我拒绝过无数次,你们为了我,一直跟在我身边。在这几个月当中,对我失望,对我发火,鼓励我,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该坚持完成计划。我感谢你们对我不离不弃,感谢你们决定抛弃一切陪我面对危险,感谢你们真的担心我的安危。可是你们有谁问过我我自己想要做什么?”
罗恩的脸色因惊恐而变得惨白。他看了赫敏一眼,想要求助,可是赫敏没有看他,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还在斯内普那里。她盯着斯内普,那表情像是看见一座山在面前突如其来地崩塌了。哈利也在看着赫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