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是在第二天午睡的中途惊醒的,上午他刚和师兄从水族馆散了一圈步回来,因为活动量稍微有点大、感觉到下腹有些坠胀,才安心接受了楚子航的服务,奢侈地躺在床上吃了午饭,又让楚子航帮忙按了按有些浮肿的脚才睡下。
他刚刚被某种奇异的感觉唤醒的时候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身后搂着他的楚子航也睡得沉沉的。但迷迷糊糊地愣了一会儿之后,一阵来自下腹内部、像针扎似的痛,和再明显不过的收缩感,都让他立刻反应过来。
本以为一切准备都早已经做好了,但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各类情绪还是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恐惧,期待,慌张,不安,深刻的决心,还有混杂了绝望的希望,在头脑十分清明的情况下也分外清晰地混杂喧嚣着。
他又躺了一会儿,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刻迟早都要来,并且试着通过冥想的方法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才被另一波疼痛袭击。
尽管知道开始的时候这些阵痛相隔的时间会比较长、而且也都相当不规律,但刚刚做好的心理防线还是轻易就被这一波更为尖锐鲜明的疼痛感攻破了。
咬住舌尖强迫自己别慌,顺好了呼吸之后路明非抬手拍了拍楚子航正保护性地环在他肚子上的手:
“师兄……唔!”
在他被另一波阵痛好巧不巧地袭击时,楚子航也顺利被他的动作和声音弄醒了。他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手掌下正在变硬紧缩的腹部,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腾”地一下就坐直了身体,然后略有些跌跌撞撞地下床,从路明非身后绕到了他身前。
“明非……?”尽管肚子很痛,但楚子航询问的声音里带着的焦急和些微的不知所措,却让路明非几乎是立刻就安下了心。他抬头看进楚子航的眼睛,突然彻底地镇定了下来。
本来就是商量好的啊,给他们的孩子接生的那个人会是师兄。不论发生了什么,楚子航都会一直陪着他。
于是他忍着疼痛说,“好像是、要生了……师兄,通知……校长他们吧。别、忘了东西。”
楚子航以光速把需要的物品都收拾好、并且通过诺玛紧急联络了校长室之后,回头却意外地发现路明非已经自己下了床,正扶着墙慢腾腾地试图走向他。见楚子航看过来他笑了笑,然后似乎是因为肚子突然痛了一下,表情一皱、摇晃着就要摔倒,吓得某个杀胚几乎是用扑过去的方式搂住了他。
“师兄,咱们过去吧。”路明非在稳住了自己之后相当冷静地说。
楚子航一路上一直都没说话,只是扶着路明非往前走,直到两个人通过了身份验证、慢慢挪进层层密封隔离的手术室、帮路明非换上衣服,然后抱着他让他在特制的、半靠半坐型的产床上躺下,楚子航才松开一直紧抿着的唇线,用略带颤抖的轻声坚定地对他说:
“明非,相信我。”
路明非几乎是温顺地点了点头,笑了笑,“嗯,师兄,我相信你。”
等阵痛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不规则宫缩的频率增加,疼痛也变得越来越剧烈、越来越规律时,昂热他们也都赶到了瓦特阿尔海姆。产房里没有摄像头,却有实时的通讯设备将声音传递进来,让实验室内外的人可以随时交谈。混血种中足够位高权重和血统足够优秀的人都集中在了手术室外面,随时准备拦截有可能冲出那个更像是囚室而非手术室的房间的……龙类,或者如果他们更幸运一些的话,能够有充裕的时间在它刚出生的虚弱期里就接到手术室里面最优秀的两位秘党成员、也是“它”的父母的通知,提前按下起爆器。在最坏的可能面前他们严阵以待,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祈祷,期盼那将要降生的小生命会是个属于人类的新生儿。
“明非?”
“……校长?!”
“嗯,我们都到了。明非,你妈妈给我写了信,她让我转告你,她和你爸爸都为你感到骄傲。”
“……谢谢校长。”路明非开心地笑眯了眼,即便表情因为疼痛有点走形而眼里的水光也有点破坏气氛,但那是货真价实的开心。能在这个时候接到乔薇尼传递过来的信息,他是真的非常感激。
他和自己的母亲做了一样的选择,楚子航则做了和他父亲同样的。他相信自己和师兄,也相信他们的孩子。
楚子航帮他做着呼吸练习,用手掌不时地按压着他的肚子,确认着它确实是在以固定的时间周期收缩。即使路明非忍着疼痛一声不吭,楚子航也全面地获得了自掌心向他传递的信息:收缩时腹部会变得硬如钢铁,路明非的全身肌肉也都会绷紧;而当肚子停止收缩时就意味着那个类子宫正在放松,腹部转软,路明非也得以在这个空隙里喘上几口气。
在他能休息移动的时间里楚子航带他上了一次厕所、在手术室里转了两圈、给他喂了水和巧克力,路明非有些好笑地发现他的面瘫师兄也不是不紧张的——他甚至已经紧张到了开始唠叨一些他们都知道的常识,比如“巧克力营养丰富且热量多,每100克里含糖50克,能在短时间内被人体吸收并迅速转化成热能,其消化吸收速度为鸡蛋的5倍……”握着他的手路明非还试着开了几个玩笑,先不说效果怎样,但两人间的气氛确实是放松了些。
不过当宫缩真正开始后,就没有人再有闲心说什么话了。身体深处那个类似子宫颈的地方正被楚子航用一些奇怪的、冰冷的工具不断扩张着,忽然路明非就感觉到自己的下身仿佛失禁般滑出一大股一大股的液体——产程终于真正开始了,包裹在胎儿和羊水外面的卵膜已经在不断增加的压力下破裂,流出了大量羊水,而孩子也将随之降生。
……很痛,非常痛,骨盆仿佛要裂开,腰椎也好像要断掉,一阵又一阵的收缩挤压带来的窒息般的痛感让他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这比任何一次任务受伤都要痛苦太多。路明非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是在机械性地跟着楚子航的指令呼吸,喘着粗气双腿大张,狼狈地躺在这张产床上……每一次疼痛袭来时他几乎都是在拼尽所有力气挣扎,挣扎着做困兽之斗……却疲惫麻木得越发想要放弃。
突然,透过汗水迷蒙的双眼,他看到了路鸣泽。
疼痛没有消失,手术室惨白的光线依然明亮而不刺眼,楚子航还在他身旁一边忙碌着一边指挥他呼吸用力,但小魔鬼路鸣泽却也格格不入地穿着他的黑西装黑皮鞋黑领带,胸口如他们在某些场合下见面时的惯例一样插着一朵红玫瑰。
他的眼神满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哥哥,你看看你,为了一个人类,现在是多么狼狈啊。”
路明非却吃力地笑了,“你这身打扮……又是要去参加谁的葬礼么?”
“当然是你的葬礼呀,哥哥,本来你的身体就不适合再孕育新的后裔了……当然这场葬礼还有楚子航的份,也还有这个小家伙的,”路鸣泽的眼神在说到这里时突然变得狰狞阴暗了起来,他的手隔着很远的距离放到路明非的肚子上方示意,“……我亲爱的……外甥的。”
但路明非已经没空去关注他的表情了,在路鸣泽的手伸出来的同时,孩子就突然在他肚子里翻转踢打起来,剧烈的动作让他立刻痛得绷紧了身体,仿佛离开了水的鱼一样,绝望地试图在刺入骨髓的疼痛里努力呼吸,却又深深觉得周身的空气已经稀薄得不剩多少。
是的,他当然知道,在自然分娩的过程里胎儿体内会分泌大量的肾上腺素以维持产程中必要的快速心跳,他的孩子和他此刻分担着同样的紧张痛苦。但这是一场他们必须一起经历的冒险,要么一起赢、都活下来;要么一起输,拉着师兄一起死。
可现在,在明显失去了“母体”力量的帮助下,那个“相当具有攻击性”的、尚未出世的孩子,已经在自行挣扎着试图离开这个孕育“他”的地方了。楚子航还没感觉到异常,但路明非心里已经明白了。
绝望蔓延过心脏,他在筋疲力尽的状况下努力思考,却也实在是觉得,这一次自己恐怕真的是做不到了。意识恍惚间,他听见路鸣泽在他耳边轻轻说:
“哥哥,这次你真的快死了。”
是啊,他真的快死了,在经过了这样不凡又拉风的一辈子之后。恍惚间接受了这一现实的路明非,此刻却觉得有些满足。虽然困难重重、来路荆棘丛生,不过那样甜蜜而艰辛的十个月,他曾是那样期待着……还有师兄也是同样。
是啊,师兄还在这里。
路明非努力提起了一点精神,看向了房间里完全不受这场诡异对话影响的另一个人,喊了他一声却没能得到回应,只得伸出手去摩挲对方的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双眼里也泛起了金黄色的光,血脉里与生俱来的威严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撑起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场”
楚子航一直在前前后后忙着,一边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完成产房里本应属于好几个医护人员的全部工作,嘴里还一边高声喊着指挥着路明非呼吸和用力的节奏。手里的工作需要他聚精会神、全神贯注,所以在路明非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打断他时,他几乎是有些恐慌地转过身,以为在他集中精神处理那些工具时路明非出了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