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睁眼的时候就是出刀的时候。路明非双手握刀,蜷缩身体,往自己的小腹一顶,接着像是被一颗炮弹击飞了一样迅速后退着。
那个操纵摄像机的“人”竟然也跟上了正乘坐龙王号过山车高速后退的路明非,而且画质平稳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所以楚子航看清了发生的事:路明非被正面撞击了,而且他抱住了一个浑身青灰色的人。抱着个人并不算什么,糟糕的是这人的下面还长了一条龙……他正面抱住了龙王诺顿,而龙王诺顿也紧紧地抱着他。
路明非不知怎地做到了在最完美的位置以最精巧的角度和龙王相撞,绕开了融合前属于龙侍参孙的巨爪、尾刺和鳞片,抱住了龙王的本体,命中了龙王唯一的弱点——他本身。
他们好像老朋友那样紧紧相拥,却没法造成任何伤害。而那条危险的长尾忌惮龙王本身,只是在周围摇摆,不敢逼近。
视频中路明非无声地对着龙王大喊着什么,就像在试图唤醒一个老朋友的记忆。这次楚子航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什么了,终于了解了事情发展的一个原因让他感觉好了一点:在任务报告中记载了,诺顿以人类的身份隐藏、作为罗纳德?唐在美国生活时曾和路明非是网友,这位“老唐”还给路明非做过口语辅导,诺玛的记录称二人曾在网上相约开着“灰狗”吃着热狗唱着歌横穿美利坚。
但此刻那个龙王暴怒的黄金瞳只是在瞪着路明非,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双手掐住他的喉咙,也几乎要捏碎他的喉骨。本来就毫无缚鸡之力的路明非说不出话来了,脸色渐渐泛起苍白。
楚子航跟随摄像机看着他们在江水中无声地翻滚,不知将去向哪里,龙王那双无神的铅灰色眼睛和路明非默默地对视。他此刻也感觉到了那种无能为力,他帮不了路明非。
但在路明非窒息前,诺顿缓缓松开了手,松开了路明非。
路明非的表情哀戚,口型像是在说“对不起”。他把腰带解开,腰带带着铅坠下沉,而他缓缓地上浮,距离龙王越来越远。墨色的血在水中弥漫开来,沉重的龙躯慢慢地下沉,龙王的小腹里,插着一柄暗金色的短刀。
即便再想看龙王的结局,楚子航的视线也只能被迫跟随摄像机上浮,看路明非出水后立刻开始讲起白烂话,看提着急救箱的人围绕着诺诺和恺撒,看路明非双臂软得跟面条似的,使了几次劲都没能上船,只能半浮在水中吭哧吭哧地,伸长脖子通过那些人的缝隙去看诺诺醒来与恺撒相拥,看两人获得掌声。
视频到这里结束,没有任何的后期制作剪辑授权之类的信息,只有一个古铜色的转盘飞速旋转着从100%倒退到了75%。
楚子航看了看表,这个视频不过才十分钟。现在是四点四十五。
他想起他的导师施耐德曾经对他提过,路明非在三峡的行动中有十分钟的时间在水下失去联系,上浮的区域恰好是龙王诺顿被恺撒击杀的水域,但是他说他完全没有见到龙王。而和他同组的陈墨瞳受到不明身份的龙类伤害,之后又表现出罕见的肉体恢复能力。这件事引起了校董会的关注。
原来这才是真相。
楚子航果断点开了Two for Earth。
摄像头依然追着路明非,他坐在那个造于1967年的“先锋号”DK1型全动轴结构原型车车厢里,正以八十迈的速度远离尼伯龙根。这次切换出来的视频有些雪花和频闪,看起来设备不如上一次的,但是竟然令人惊喜地带有声音。
画面里路明非点开了诺诺给他唱的生日歌,循环再循环。他记得当时他一边试着安慰师弟一边试着把那个死去的原型车发动起来而路明非接了诺诺的一个电话,当时他把电闸交给了路明非告诉他要去争取一个机会而路明非只是在吐槽和白烂还有叫他一起快逃。
当时他说的是真心话。他觉得路明非只是需要自信,需要相信他是和恺撒一样的男人。他想要路明非抓住这个他们一起完成的任务,他们的荣誉,抓住属于他的机会和他喜欢的女孩。
他跃入外面的黑暗时想这就很好了。列车和他就像背道而驰的流星,去向隧道的不同方向,东边和西边,生和死。他给路明非选择了生,给自己选择了死。现在想来,他也许真的很八婆很多管闲事。
路明非忽然从长椅上蹦了起来。他低着头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吼着,“别傻了啊!你们玩命就管用么?你们都会死的啊!够资格拿命来赌的……”他深深吸了口气,轻声说,“只有我啊!”
他没尝试刹车,一脚踹开了车尾的门,潇洒地说,“You jump, I jump咯!”然后他迎着时速八十公里和潮水般涌来的镰鼬,跳下了铁轨,打了几个滚之后艰难的爬起来,一头扎向隧道深处。
……原来这才是他没想明白的真相,路明非为他回来拼命了。他只记得漆黑一片的梦境中有温暖,有人接住了他,在轻唤他的名字——原来他没能拔出“暴怒”,原来是路明非张开双臂迎向了像丢一块破布般被抛出领域的他。他看到一段钉在岩壁里的锋利钢筋血淋淋地贯穿了路明非的小腹,他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喊着他的名字让他醒一醒。
楚子航不知道路明非哪来的勇气回去,他自己甚至没有犹豫一下就选择了返回去拼到最后是因为他有言灵?君焰,继承自青铜与火之王一脉的血统引发的“君王怒火”。
但路明非什么都没有,他的档案记录里没有言灵,和陈墨瞳一样。
可是他真的没有言灵吗?
刚刚看过的十分钟视频让楚子航不那么肯定了。那种命令一样的愈合和戒律一般的压制是不是言灵?路明非确实张口说话了,只不过……杀人的言灵遍地都是,可能够救人的、赐予人生命的,真的还能被称为言灵吗?那难道不是神一样的能力?
“路明非?”楚子航看着那个残破不堪的龙形的自己缓缓地睁开不再闪着金黄色的眼睛,微微皱眉,“是你么?”
“是我。”路明非轻声说。楚子航知道这个懒蛋这次没有只是点点头而是张口说了话的原因:他知道师兄已经看不见了,傲视全校的黄金瞳如今只是两个被灼烧过的黑红色血洞。
“我做到了么?”楚子航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你做到了,任务结束 ,我会写任务报告,别担心。”路明非这样说着假话,却抬眼看着远处,电光把整个空间照成白紫色,龙王如绝世的舞者旋转于镁光中。已经到了结束前的高潮,他的舞姿壮美得让人失神。
“那就好。”楚子航攥拳放在胸口,那里是夏弥的钥匙。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叫救护车。”路明非说着就开始流眼泪,楚子航在屏幕前默然无语,他不是麻生真那样的普通人,当时他对自己的情况是一向的清醒理智,他清楚自己就要死了。
“不用了,我就要死了。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管你的事?”可他当时不知道,路明非其实也要死了。
“好奇啊,好奇爆了。”楚子航现在也很好奇自己为什么没死,好奇爆了。
“因为你自己看不到,在苏菲拉德披萨馆我见到你那次,你满脸又难过又发狠的样子……还有那次你知道诺诺要和恺撒订婚,还来病房里看我,说了很多白烂的话,和我分析星座,你装出很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你没有对着镜子,看不到自己脸上那么孤独和不甘心。在英灵殿开听证会的时候,恺撒和诺诺拥抱,所有人都在欢呼,只有你站在所有人之外,缩着脖子……芬格尔说那就是‘煞笔透顶’,明知道什么事情不可能,还非要揣着希望,明明想为什么人把命都赌上,可是连下注的理由都没有。”楚子航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自己可能真的不适合做心理疏导……
“我靠你不要说的那么煽情好不好?你当这是琼瑶剧啊?可师兄你这尊容也不像个尔康啊。”路明非一边咧着嘴苦笑一边眼泪狂飙。样子真丑,但是楚子航也只是一瞬之间有了这种想法,对于师弟这副样子他并没有其他感觉。
“我就是看不得别人煞笔透顶,我不喜欢什么事情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这样……会死不瞑目。”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自己轻声说。
“这是道歉什么?”路明非问。
“对你说过一些过分的话。我并不是说你没有用什么的,只不过你还没有经验,在有我和恺撒这样的人的时候,很多事不用你们就可以做好。但你是卡塞尔学院唯一的S级,你将会比我们都优秀……未来是你们的,都是。”他看到自己那张破碎的脸上流露出一个丑陋到极点的笑,“连带着所有的师妹都是你们的……”
“这槽吐得好啊。”路明非捂着小腹轻声说。
那个已经恢复了人类形态的楚子航再也没有回答他。
路明非的瞳孔也在渐渐扩散。他不是楚子航,没有龙化的身躯,贯穿伤已经让他大量失血。
路明非的眼皮沉沉的下坠,盖住瞳孔,像是睡着了。
屏幕前的人屏住了呼吸。
就在楚子航以为事情已经没有了转圜余地的时候那双眼睛却又再次缓缓睁开了,就像是一次睡足之后的苏醒,又像是死过一次的重生。路明非抬头仰望,就像先民眺望星空。时间的流动似乎都变慢了,他从容而舒缓的起身,拔下自己小腹中的钢筋扔在一旁,伤口立刻痊愈,甚至没有过程。周围所有肆虐的镰鼬忽然都远离了他,无声的悬浮在空中,好像他身边有个巨大的圆形空间是不能被侵入的。这些东西是在畏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