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京剧院的家属楼这片儿,何家母女一向是低调不爱张扬的。何玉长年累月地守着那个小小的食杂店,她从没对邻居或者老同事提起过自己的女儿现在在s市有多大的产业。这一片儿住着的也都是普通的小老百姓,别说是自己做买卖的了,连在附近的批发市场拥有两个摊床的都算是“做大生意的”;余下人家的儿女,差不多都是靠给人打工讨生活,区别只在于是在大公司里混还是在小超市里站柜台。他们根本没机会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关心这颗管理界的新星就升起在他们的身边。
在别人的眼里,何胜男是“很有出息”,上了大学,给她妈争了口气,但认知也只限于她在“一线大城市有一份体面的好工作”。在这儿,何胜男的家乡,没有谁知道她的身家如何。
与何胜男同行的,也有她年少时候的玩伴,甚至包括她幼儿园时候就认识的同班小朋友。不过,这些正值壮年的男男女女的注意力显然并没放在多久没见到何胜男这件事上,尤其是,当他们看到何胜男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段家准备的客车上,连个起码的代步车都没有之后,也就只是不咸不淡地和她打个招呼,就再不见了踪影。
人情冷暖,钱比天大。何胜男久历商海早已经看得通透了。世人多媚俗,与人交往时看重的不是对方的人品、心性,而是对自己有没有价值,有多大的价值。想她何胜男,一个“没钱没势”的人,人家搭理她能捞到什么好处?
这就叫“笑贫不笑娼”吧?
何胜男冷笑,顺手把挂在胸前衣襟上的墨镜戴上了——
这些人,不想搭理她,她还懒得和他们废话呢!
火葬场里的大烟囱咕嘟嘟地喷着黑烟,又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化作了一缕青烟、一抔骨灰。
何胜男使劲儿仰了仰脸,因为她觉得鼻子有点儿酸,某种久违的液体正要冲破理智的牢笼夺眶而出。
大概是初夏的阳光太强烈了吧?何胜男想。可她分明戴着墨镜呢!她庆幸自己很有先见之明地把那玩意儿提前戴上了:她真不习惯大庭广众之下感情外露。
来悼念的人,有很多给了钱就走了,何胜男则一路跟着,一直到了墓地。
她答应她妈会“送段叔叔最后一程”,她说到做到。
墓地里,展眼望去,漫山遍野数不尽的大理石墓碑,一个挨着一个,规规矩矩排着,就像它们的主人还活着的时候,一个个规规矩矩地窝居在钢筋水泥的大笼子里。
何胜男暗暗苦笑。她不知道究竟是为谁而心生悲哀,是为这些早已经投胎去了的亡魂,还是为了迟早有一天也会来到这里的活着的人?
没错,终有一天,她也会躺在这里的,而她的灵魂又会飘到何处?
按照自然规律,她会走在她妈妈的后面。如果何玉真有那一天,何胜男相信自己会为她妈妈哭很久,伤心欲绝地哭很久。那种难过,只是想想,都让她窒息。
可是,她自己呢?如果有一天她离开这个世界,有谁会为她一哭?她的朋友,她的下属,还是她的合作伙伴?
她相信如果她妈妈离开,她会想念她直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那么她自己呢?是否有一个人,会想她念她直到生命的尽头?
何胜男知道自己的思维有点儿跑偏,有点儿悲观得离谱。也难怪,在这么个初夏灿烂阳光下还吹着刺骨劲风的地方,面对满山的墓碑,估计哪个正常人也没法笑出声来。
旁边,段家的人正在安放段叔叔的骨灰,有抑制不住的啜泣声传入耳中。何胜男听得心里发紧。
这场面她看不大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开了目光,试图远眺一下高处的苍松翠柏来舒缓自己一时间滞闷到极处的心境。而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所谓缘分,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许多年以后,何胜男特别庆幸自己是个孝顺的、重感情的人,更庆幸老天爷没有辜负了她。
温暖是前一天回到a市的。她先找了一家宾馆落脚,安顿了行李,吃了口饭,就马不停蹄地去看了自家的老房子。
还是那栋楼,没有任何的变化,连出出入入的人似乎都是曾经熟识的。只不过,这里早已经和她没有了关系。那个三楼的房子,若非说同她有关的话,也只是,那里承载着她关于父母和年少时候的所有记忆。
温暖仰着脸,看着三楼阳台晾衣架上挂着的小衣服、小裤子、小袜子,它们随着微风在半空中摆啊摆……
她肖想着那所房子里正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以及一个小小的婴儿。他们过着很平实的生活,就像这个城市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然而,他们的生活又不同于别人,他们有着他们自己的小幸福。那对年轻的夫妻会满怀着希望看着盼着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他们会一直幸福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们的幸福生活不会被飞来横祸所摧毁……
如此想着,温暖突然觉得面颊上凉凉的。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已经多久,没有彻彻底底地哭过一场了?
今天一早,温暖就坐上了去市郊公墓的大巴。
她怀里抱着一大捧她妈妈最爱的百合花,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装得挺满的袋子,袋子里是她爸常抽的那种烟,还有酒和点心、水果,在墓地的台阶上却走得飞快——
她平时工作太忙了,a城又离s城挺远,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机会回来看看她爸妈。此刻,她太想快点儿见到他们了。
墓地里,空荡荡的,远处有一群人聚拢着,温暖猜是他们正给故去的亲人下葬。一年到头,不一定哪天都有结婚的,但是过世的哪天没有?
温暖于是也没深究,只顾着脚下生风地急往半山腰赶。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嵌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一对男女还很年轻,他们依偎在一处,眼中含着笑意,安静地看着温暖。
温暖的眼泪又下来了。
这是她爸妈当年结婚时候的照片,出事之后,她特意挑出这张嵌在墓碑上,心里面念着他们到了天堂也能幸福地在一起。可是,他们唯独抛下了她……
温暖哽咽着,泣不成声。
空空荡荡的碑林中,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温暖越哭越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强烈的酸楚和无以复加的委屈感铺天盖地而来,令她猝不及防。
或许,只有在父母的墓碑前,她才能尽情地一哭,不必在意这世间任何人的眼光,不必刻意逃避那些同情、好奇甚至是恶毒、贪恋的眼光。
她心里苦得慌,因为没有人可以替她分担那种痛入骨髓的苦楚。她极想像很多年前那样,可以任性地对她爸爸撒娇,可以腻在她妈妈暖呼呼、甜丝丝的怀抱里……
而现在,等待她的,只有冰冷的、黑黝黝的大理石墓碑。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即使在这样充足的阳光下,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也让温暖觉得寒森森的。她挣扎着支起一条腿,想要撑起另一条腿的时候,却高估了自己全身酸麻的程度,身子一栽歪,不受控制地朝着另一侧的地面跌了过去。
温暖大惊失色,连叫都来不及叫上一声。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相反,她跌入了一片温软中。
温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墓地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有……
却不料,接住她的温软竟搂得她更紧,甚至开口说话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是谁?”
是何胜男的声音。
第二十九章 皆付诸东流
和大多数小孩儿一样,何胜男也曾经有过叛逆的时光。只不过,她叛逆得挺不是时候。
她上高中的时候,何玉开始经营起了小食杂店,那段日子母女俩过得特别艰难。既然是食杂店,就得上货,何玉怕影响何胜男学习,就不许她再跟着自己去上货。直到有一次何胜男看到她妈艰难地蹬着那种大老爷们蹬着都费劲的三轮车,车上堆着大大小小满满当当的纸箱子,何胜男受不了了,坚决要在休息日和假期陪何玉去上货,且以她妈不答应她就退学不上了为要挟。
就这样过了一年,何胜男上了高二,开始了真正的为高考爬坡加劲的时候,她反倒泄气了。
她的学习成绩,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种,除了精于口算,身为一个文科生她还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优势。就是口算这项技能,还是她常年跟着她妈练摊练就的。
何胜男特意打听过,上个大学四年学费下来就得好几万,够她们娘俩挣好几年的,想想都肉疼。
她琢磨了挺长时间,觉得上大学这种事不适合她。谁说就上大学才能成功?人爱迪生辍学了最后还不是成了大发明家?那时候的何胜男还不知道爱迪生不止是发明家,还因为卖专利、办实业成了个有钱人。否则,她不上大学的念头就更坚定了。
爱迪生毕竟离她的生活太远,就近说,隔壁单元陈姨的儿子,连初中都没上,人家就靠搞批发服装,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额,当然了,那一身花花绿绿的纹身,还有脖子上看着就勒得慌的大金链子可以忽略不计。何胜男觉得自己就是有钱了,也不会把自己捯饬得那么low的。
她是个挺有主意的人,心里盘算明白了,就去找班主任了解退学的具体程序。入学有程序,退学当然也有了!这个,何胜男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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