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等等!!”意识到久纪要做什么,金木惊慌起来。他放下文件,双手不知道往哪放,就是一个劲地摆手。“等一下,药师寺……你是,你是想要我去起诉阿姨吗?”
“不然呢?”久纪细长的眉毛拧了起来。
“我、我……”金木结巴了半天,涨红了脸,最后使劲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不要。”
“金木,你是认真的吗?”久纪的眉头越皱越紧。
有些话,比如“这个女人间接害死了你母亲”这样的,就不要说出来伤心伤肝伤感情了,他就捡重点地说:“你母亲的房子,你以前的家,就这样被一个连随便进入都能算作非法侵入的人当做私产卖掉了,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你甘心吗?”
“……”金木这次沉默了很久,但最后,他还是伸手把桌上的文件重新推回了久纪面前。“抱歉,果然我还是做不到……上诉我的阿姨什么的。”
“……”久纪用一种看怪物的目光看着金木。“金木,你确定吗?”
他很喜欢金木伯母,却不赞同她为人处世过分善良的原则。药师寺家是商人世家,在他看来,金木阿姨的很多行为,包括现在金木的决定都是不可理喻的。
药师寺家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是的。”金木认真的看向久纪,坚定地说:“母亲留给我的不是只有房子,还有她教给我的……即使吃亏也没有关系,温柔的人只要这样就很幸福了。与其伤害别人,我宁愿被伤害。”
久纪的嘴巴张了又合,用震惊已经无法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了。
金木伯母的处事原则他即使没经历过,但也通过资料多少了解了一些。那确实是一个温柔的人,他很喜欢她,但他可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教育。
如果药师寺家的人都是这样的话,药师寺财阀早就被魑魅魍魉啃食干净了;如果他和哥哥们也是这样的话,现在被压制的头都抬不起来,只能夹起尾巴老实做人的就不是那些烦人的叔叔和堂兄弟,而是他们自己了。
久纪沉默了很久,还是把刚才想要脱口而出的难听话委婉地转化了一下:“金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同样的善意来回报你的温柔的。世界上没有真正无私的人,想要温柔对待他人,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应有的权利。该自私的时候自私点,吝啬并不是一种缺点。”
金木又是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个屁。
久纪看金木皱眉抿唇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听进去,在心里很不文雅地爆了粗。
他看着金木,金木却一直低着头,只留一个黑色的发旋久纪从没觉得他这个蘑菇头有这么不顺眼,他很想把他的头发都恏掉。
“……既然你决定了,我就不多说了。”最后,还是久纪打破了两人间诡异的长时间沉静。他把文件立在桌子上理了理,才收回了包里。“如果你想改变主意的话,随时来找我。不管是为了伯母,还是你,我都会帮你到底。”
金木只是点头,仍旧一言不发,也不抬头,仿佛想把桌子上看出朵花来。
“……”
见金木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久纪也不想再由自己先开口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和他不适合做朋友。
想想和他认识到现在,谈话的时候多少次陷入尴尬的沉默了。他本就不是一个热情的人,金木又很内向,这两种性格的人在一起,基本每天都在尴尬的边缘试探。
看现在,他们之间又只剩下沉默。
突然,久纪觉得有些冷。
他虽然没有做药师寺继承人的打算,但常年的商家精英教育和父亲兄长们的耳濡目染下,他骨子里已经染上了商人的自私与重利。
金木这副不言不语,拒绝交流的模样……是看出他的本性而开始厌恶他了吗?
这个想法让久纪忍不住战栗。他本以为,自己会在日本交到真正的朋友,不是奔着“药师寺”,不是奔着“药师寺久纪”,只是因为“久纪”,他们会成为朋友。
如果仅仅是这样就让金木觉得他不好交往,那比这自私重利的性格,还要让人畏惧的,真正的自己……他又怎么会接受?
[呐呐,听说了吗?药师寺家的三少爷好像……啧啧,太可怕了……]
久纪伸手攥住了胸口的衣服,只觉得周围一切都消失了,耳朵里只能听见稚嫩的童音说着恶魔的话语,大人们避之不及的,厌恶恐惧的眼神和尖利的驱赶叫骂。
[离我的孩子远点!你个怪物!]
不堪回首的记忆梦魇一般缠绕上来,久纪立刻感觉到呼吸变得困难起来,肺部叫喧着想要空气,喉咙却像是堵了石头完全进不去气。
一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为什么我就要……]
监狱一般冰冷而压抑的房间里,幼小的孩童用被磁扣捆绑带约束住的小手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时不时发出奶猫一样的抽泣声,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
只见这间房间的地面和四周的墙壁零星地散步着像是被什么重物砸出来的坑洞。北边占据一整面墙的单面镜倒映出他小小的身影,镜子那一边,来回走动的都是些深眼窝高鼻梁的外国人们,苍白的白大褂和冰冷的房间相呼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锁的大门发出哔的允许通行声,随着机器细小的运作声,一个华发男子坐在电动轮椅上,独自滑了进来。几个穿着防护服的高大男子紧张地想要跟进来,却被他挥挥手阻止了。
[纪君,到此为止吧。我们回家。]
男孩像是个受了惊得兔子般向后退去,一直到后背都贴到了墙。[不行……父亲,不要过来,我不想再……!]
厚实的大掌盖上男孩红色的乱发,父亲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纪君,你的手、脚和身体,之所以比任何人,比任何东西都要更快、更锐利、更强大,是因为你有需要保护的人。]
[你的力量,是用来保护重要的人的。家人也好,朋友也罢,未来或许还有你喜欢的人。]
[这绝不是什么诅咒,而是神明大人的恩赐。]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久纪低着头,狠狠咬住了嘴唇,就在牙齿即将刺破皮肤的时候,一个轻柔的声音打破了久纪满目血红。
“那个……谢谢你了,药师寺。”
久纪怔愣半晌,待手臂上的青筋渐渐褪走,才故作平静地仰头抬眸,猝不及防,坠入一片明亮又温柔的灰黑色,宛如柔和的春风,将他眼底冰河般的戾气和阴郁一寸寸融化。
“我的意思是……”金木羞涩地挠了挠脸,含光的灰黑色双眸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一边的榻榻米,嘴角扬起的弧度饱含真诚与感激。这样干净的笑容,让久纪觉得晃眼。
“还是第一次呢……有人会为我着想。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做了这么多,谢谢你。”
“……”
对面半晌没有回应,金木紧张地偷看一眼,发现久纪的眼睛被刘海遮住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个……药师寺,你生气了吗?”
其实,光是久纪的这份心意,他就很受用了。但是他还是做不到,阿姨虽然毛病多了些,但但还是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处,将他拉扯到这么大。
如果说,这次起诉只是可以让他夺回母亲的房子,他当然会答应,甚至会积极主动地找久纪帮忙打官司。但是不是,他只要点头,久纪就会以他的名义起诉,他刚才没仔细看,但多少知道侵占他人财产这样的罪名,可不只是要罚款并赔偿的,如果罪名属实,阿姨甚至是姨夫作为帮凶都是要进监狱的,到时候她的儿子怎么办?
失去父母,孤身一人的感觉,他一个人尝试就足够了。
更别提久纪要起诉的不只是阿姨一家,还包括了那些疏于职守的律师和房产中介。轻则罚款吊销执照,重则同样坐牢。
他会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获得很多补偿,但到时候伤害的不只是一个人。
只是委屈了久纪了。这样详细的法律文件和充足的准备,可见他花了很多心思。估计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直接拒绝吧。
金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久纪,试图从他唇角的弧度辨别他的情绪。他和久纪截然不同的处事原则是一方面,但他一点迂回的余地都没有地就拒绝久纪的好意,说难听点就是不知好歹。
“……哎……”终于,久纪抬手揉了揉额头,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生气了有什么用,还能把你捆起来逼你在文件上签字画押,然后强迫你去起诉吗?”
“啊……哈哈……”金木咧嘴干笑。不过就久纪平时直言直语的耿直性格来看,他这么说了就是不生气了。“那个,啊!”他眼睛乱瞟着寻找话题。“对了,你胃不好,不喝凉饮对吧?我去给你热杯牛奶。”
“……谢谢。”久纪从书包里掏出国语书,摆出准备补习的模样,暗示起诉话题就这样过去了。见状,金木放心地起身准备出门,却突然被久纪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