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
温有芽放下卷宗看着仍然在翻书的顾惜朝。
他的剪影投在身后的墙上,如他的人一般带着一点点清孤,一点点倨傲,一点点疏离。
温有芽看了一眼,就咽下了要说的话,继续低头看书。
“你要是困了,就去休息吧。”
温有芽摇头道:“公子尚且不休息,有芽岂能偷懒。”
顾惜朝笑道:“无碍。我只是心里有事睡不着。”
温有芽看看窗外,黄楼上依然灯火通明,不由得问道:“楼主和杨军师谈事情谈了一天了,竟然现在还没说完,公子的心事和这有关?”
顾惜朝放下书,看着窗外道:“他们的确有很多事要谈。王小石似乎受人胁迫,受何人胁迫,为了什么,救不救,如何救,救了以后呢?”
温有芽问:“那公子怎么看?”
顾惜朝淡淡道:“我看未必救得了。救得了,未必需要他们怎么办。王小石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他现在留在开封对戚少商会有什么影响。”
温有芽挠头道:“说的也是。这么说,公子并不担心这件事?”
顾惜朝叹气道:“是啊,若只是这件事,他们又怎么会说这么久。只怕是我的事。”
温有芽皱眉道:“公子的事?”
顾惜朝微微挑眉笑了笑,他笑的时候似乎有点恍惚,又有点恶劣。
“无非杀不杀,留不留,用不用。”
温有芽闻一震,忙道:“公子立下赫赫功劳,怎么会……”
顾惜朝抬手道:“别多想,也不必多说。你去休息吧。”
温有芽却越发着急,“可是……”
顾惜朝起身道:“你去吧。我也该就寝了。”
温有芽迟疑片刻只得领命退下。
温有芽刚走,顾惜朝转身看见窗棱上架着一张薄薄的纸笺。
他脸色微变,上前拿起纸笺探身出窗,夜色寂寥,空无一人。
他心头突然升起一阵寒意。
谁的轻功可以突破风雨楼的层层防备,在他完全不曾觉察的情况下在窗口留下这张纸?
或者能突破防备的,根本不是轻功,而是有备。
顾惜朝打开纸笺,扫完后,缓缓抬眼。
烛光映着信尾龙飞凤舞的字迹:
水柔火烈处,幸贤弟扶持授计,此情不忘。
此事了,前路清明,安危共挽,富贵同享。
兄 拾舟字
他忍不住点头,方拾舟。
多细致耐心的回复,似乎是多次商榷之后的最终定论。
多周密无暇的计划,多雄才大略的图景。
他忍不住叹息,可惜,这根本不是给他看的。
他甚至看了看自己天青色的袖子。
客舍青青柳色新。
贤弟。
他微微咬牙。
很好,昔日权力帮,今日有桥集团,方拾舟万事具备,而今就差一个柳随风了。
既然这世上没有柳随风,造也需造出一个,逼也需逼出一个。
他突然很想大笑。
但是他毕竟没有这么做,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黄楼的窗口,快步出了门。
顾惜朝疾步走至黄楼之下,却见本该在楼上的两人此时已经下来。
戚少商抱剑而立。杨无邪站在他身侧冷着声音质问跪在地下的一名兵士道:“赵六福,听说你今日在天兴药铺买了两只血燕窝,你薪俸不过一月四两八钱,血燕窝一只便是一百二十两,你倒是如何生财?不如也教教楼里的兄弟?”
赵六福跪在地上哀声道:“楼主饶命!总管饶命!属下是一时糊涂利益熏心!”
杨无邪皱眉道:“你说清楚你做了什么糊涂事?”
赵六福哭道:“有桥集团的人找到我,许以重金,要我……要我给楼子里的某位送信……我,我真的只是送信!绝对没有做其他对不起风雨楼的事情啊!我妻子病重,我真的……我真的……”说着连连磕头,连着猛磕五六下直磕出血来。
再抬头却乍然看见迎面走来的顾惜朝,如同见了鬼一般向,向戚少商爬去,拉着戚少商的衣袖战战兢兢道:“楼主,不要让他杀了我灭口!有桥集团的人就是专门差遣我给顾堂主送信的。我除了送信什么事情都没有干!楼主救命!”
顾惜朝听罢垂眼,眼眸沉如深海。
三人一时相对无言。
片刻后,顾惜朝将手中纸筏投于地上冷笑道:“要看密信吗?尽可以拿去,不必搜了。”
戚少商并没有低头看信,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
杨无邪上前捡起了那封信,看完后面无表情,良久之后只留下一声长叹。
秋风秋雨。
顾惜朝凝视着窗棱上的水。
蜿蜒地滴下来。
他伸手出窗外,一滴水打落在他指尖。
顾惜朝开口道:“你进门有一会了。却一直不说话,光站着。你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就开口吧。”
他身后站着的人缓缓抬起头,又垂下。
“我把蔡心空留下的分舵二百四十三人暂时交给孙鱼调配。”
顾惜朝摇头道:“戚楼主你说的不对。你应该说清楚,是我手上的所有人。”
戚少商也摇头,“温有芽留给你。”
顾惜朝回身行礼道:“谢楼主。”
戚少商并未看他,淡淡道:“明日,杨军师主持,在红楼信义厅问询你。你有什么要说的,什么该说的,什么想申辩的,都准备好吧。”
戚少商仍然一身白衣,他的面容也苍白如洗。
整个京师武林都一片惨白。
巨侠方歌吟于京郊小苍山祭奠亡妻,天黑路滑,失足跌落。
云深。
暮重。
情痴。
纵然,他一身“脩然来去”的绝世轻功也无法挽回。
暮霭苍茫。
残赭乱飞。
山岚劲急。
雁行泣血。
人生常哀,岁月无歌。生尽欢,死无憾。
方应看在神通侯府摆上灵堂,前往祭奠者无数。
方应看一日之内接连哭晕两次。
顾惜朝勾唇笑着,他弯起的唇角又成了凌厉的钩子。
冷酷而妩媚。
他挑眉,带着孩童的无辜与张狂。
他轻声细语,声音悦耳而优雅,“信义呀?”
入秋,戚少商依旧只着一件苍然的单衣。
屋外,风急雨大。
他推门离开的时候,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好像要就快要溺死在这风雨里。
第43章 连云
宫中结灯大宴七日。
第七日晚,宾客皆已散去。
仅留得几名琴师在厅中,端坐低眉,一时慷慨错落,一时高山流水。
赵佶侧身倚在榻上,一手端杯叹息道:“停下吧。”
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微醺的面色映着宫灯,带着几分萧索。
昨夜梦中,他竟看到自己跋涉于茫茫北国的雪地之中,沉溺于冰河尸水之中,生何欢,死何苦。
他要激昂的,热闹的,温暖的来击碎那份冰冷的恐惧。
第七日大宴已结束,人虽散,曲不能终!
他身边的美人瓠犀发皓齿,素肤若凝脂,仪态万方雍容风流。她已陪他近二十载,从普通宫娥步步晋升到贵妃之位,自十四岁起,直到云鬓之中夹杂了一丝经过悉心遮掩方才未能显露的银丝。
她知他,懂他亦眷恋他。
纵使宫娥一万人,繁华如锦,鲜妍如斯,唯她因聪敏灵秀而长宠不衰。此刻,她轻启朱唇道:“官家可是觉得这曲不称心?”
赵佶放下酒杯,眼眸中澄澈而光亮.。并不是一双因长期沉湎于酒色而浑浊的眼睛,因为让它们沉沦的并非酒色,而是美。
他是天生的艺术家。
先皇梦李后主托生而降端王,在这九五之尊的宝座上,是君误国,亦或国误君?
然而此刻,他对此种种尚无知无觉。
赵佶起身,立于皇榻之前,缓缓道:“朕终于光复燕云,不辱祖宗使命!可朕这开疆拓土的奇功,竟无一曲能抒朕胸怀!”
乔贵妃听罢柔声道:“这些个乐师,虽然精通韵律曲艺,可到底不过是些优伶之属,平日里弹弄些靡靡之音也便罢了,哪个有能理解圣上的文治武功,圣人胸襟?”
赵佶嗤笑一声道:“哦?依乔娘子所言,朕可得自己研习琴艺了?”
乔贵妃摇头巧笑道:“不然,圣上万金之躯,岂能亲自鼓琴?这琴得了圣上的拨弄,岂不天灵顿开,修成精怪?”
赵佶听着只觉有趣而受用,又见乔贵妃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光华流转,忍不住道:“依乔娘子这胸有成竹的模样,可有什么好办法?”
乔贵妃起身为赵佶杯中再斟满一杯酒,“好办法说不上,不过,臣妾倒是有个点子。”
“昔日晚晴妹妹在宫中陪伴时曾说起过,她的未婚夫君是个少年俊才,英武不凡,侠骨柔肠,除了才华无双,武艺高强以外还精通音律,善琴解音,曲旋轩昂,从不弹靡靡之音。况且臣妾听说,圣上前阵对他的忠勇有所嘉奖,私以为,这样的人物或许可以一试。”
赵佶眉头微皱道:“晚晴的夫君。朕想起来了,便是那顾惜朝?”
乔贵妃点头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