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妄的笑很淡,声音低沉像是在担忧,“你如今,也不过十六的年纪,而老衲却在你眼里看到了沧海桑田的枯变。老衲不清楚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你没有必要给自己这样大的负担。慧极必伤,陈施主很担心你。”
“……我不过是想护着亲人,好好活着。”
“你现下活得不好吗?你已是隐元会的主子,早已可以安稳一世。庙堂水深,何必入此?”
“……”苏寂闲沉默下来,薄薄的唇微微勾着,看不清神色。
屋外的松树被风吹起层层松涛,宽大的菩提叶坠落下一片枯黄叶片,因为是春末,菩提只有那一叶枯黄,孤单地在风中飘荡一会儿,慢慢坠落在树下阴影里,恍惚间能听到枯叶落地瞬间的声音。
轻而无奈。
“世道无常,西京风起云涌,大师还是继续逍遥世间吧。”他轻声说着,嗓音柔和微哑,有着独属于少年的稚嫩,而他的语气神态都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苍凉倦意,如同看遍世间沧桑变幻,世事更迭的老人,“我先走了,告辞。大师不必相送。”
玄妄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庭院拐角,又是一声叹息。
“十丈软红,三千妄念,痴儿,痴儿啊……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称呼男子貌似用的是“郎”或者“郎君”,然后“公子”这个称呼我不太清楚,反正剑三里有这样称呼的=。=
☆、第三章
大慈恩寺长长的廊道里,香客稀少,只有苏寂闲和陆泠风一前一后走着。
苏寂闲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靴子踏地无声。
倒春寒已经快过了,虽依然寒冷,但已经有了些许阳光,从沉沉铅云中斜斜透出。廊道有一半沐浴着阳光,而他却走在阴影里,连衣角也不肯接触到阳光。陆泠风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恍然觉得这是一条延伸到黑暗深处的走道,而苏寂闲正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泠风,”他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仍是温柔而散漫的,“我记得,这是你陪我的第五年了。”
“五年零六天。”他回答着,伸手将一片飘来的竹叶拂下。
“当年陆教主带你来时,我父亲说只需要做我的侍卫五年便好。如今已是五年,明教欠我父亲的人情,已经还清了。”苏寂闲走过拐角,明亮柔和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未被面具遮挡的唇和下巴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勾勒出精致得让人晕眩的线条,“你什么时候回西域?”
“……暂且不回。明教事务有我义父管理,我回去也无事可做,倒不如继续留在这里。”
苏寂闲回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陆泠川其实早已接手了明教一部分事务,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不过他也没拆穿这家伙睁着眼说瞎话,只道他在中原还有事,需要一个身份做掩护。
“这几年中原怕是不太平。”
“我会小心行事。”
“今天月儿回长安,预计下午回到。”
“我已经安排好了,公子放心。”
走出大慈恩寺,尚有一段无人空巷,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回音空灵。
马蹄声似散乱似有序,交错又重合,笔直空巷的另一端,一道深色人影渐渐走进。
黑色高头大马悠悠走来,马饰上的金属在一摇一晃中泛着微光,马背上的人一身紫灰暗金交襟衣,身姿挺拔,眉眼深邃俊美,皮肤是较深的麦色,举手投足皆是张扬的野性,看着便与京城中人不同。
看见苏寂闲,他勒停马儿,翻身下了马拱手一礼:“见过国师。”
陆泠风靠近耳语提醒,苏寂闲若有所思,“史家大郎君,史朝义?”
史朝义如今不过是范阳一介小小都尉,而他则是从一品的国师,即使在如何春风得意,也必须在他面前俯首。
“国师好记性,义受宠若惊。”史朝义拉住马缰,嗓音低沉微哑,虽说恭敬,却总让人有一种危机感,“前些日子义欲邀国师大人过府做客,可惜天公不作美。如今巧遇,倒不如义做东,请国师大人喝两杯?”
“本国师不爱喝酒。”苏寂闲拒绝得干净利落,史朝义甚至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再说,本国师从大慈恩寺中出来,而史大公子似乎正要入寺?本就是殊途,何必一起喝酒呢?泠风,走吧。”
“是。”
两人径自离开,史朝义站在原地沉默着,回头看着苏寂闲的背影,面沉如水。
虽然对国师的恣意矜傲有所耳闻,不过这次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国师的目中无人。
本就是殊途?
呵……
与史朝义碰面不过是个插曲,苏寂闲和陆泠风都没放在心上。
回到国师府,吩咐人准备午饭,苏寂闲转身回寝室换衣服。外出时穿着一身符合国师格调的华丽暗紫色华服,在家里可没必要穿那么累赘。
雪白中衣外穿上一件黑色广袖服,他低头束着腰带,刚扣上暗扣,一双手忽然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
视野一片漆黑,其余感官倒是变得更加灵敏起来。眼睛上那双手的丝质手套微微冰凉,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
“月儿。”苏寂闲笑着,转过身去。
眼前的少女看着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深紫上衣和淡紫镶边雪缎衣裙,穿着相同款式的长靴,围巾环在脖子上将小小的脸庞遮去一些,整齐的刘海下一双眼睛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眼神。
“哥。”她松开捂着苏寂闲双眼的手,顺势抱住他的腰,把自己埋进他怀里。
“怎么这么早就到了?”他拍拍她刚到自己胸口的脑袋,温柔又宠溺。
“走了近路。”陈月细声细气回答着,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覆盖在眼下,眉眼间有点疲倦。
苏寂闲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么着急做什么呢?我在长安又不会跑。”
她微微拧起眉,有些不高兴,“上次你突然去扬州就没有告诉我,我还特意去白帝城找你了,结果到了那边你却走了。”
去白帝城原是玄宗派他处理流寇阴兵,结果杨国忠在那边安排了死士伏击伤了他,他可不得赶紧跑掉免得吓到来找他的陈月么。
“诶,公务在身我也没办法啊。”他笑着捧住她的脸揉啊揉,似乎很喜欢掌心里软软滑滑的触感,“接到你要来找我的消息时我都在下扬州的路上了。午饭吃了吗?”
“还没有,已经吩咐人多准备饭食了,和哥哥一起吃。”
“嗯,吃完了洗漱一下就去休息吧,虽说万花谷离长安不远,不过也容易累着。”
“好。”陈月乖乖站着让他揉个够,然后挽住他的手臂,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抓住他的手腕,修长手指横在腕上。
细微的跳动透过薄薄的雪缎传到她的手指下,陈月低垂着眉眼,让人看不清表情。
“月儿,怎么了?”
陈月抬起头,望着苏寂闲笑意浅浅的脸,双眼轻轻眨了一下,“饿了。”
“呵……走吧,现在应该已经做好菜了。”
陈月回到国师府,府里的下人连脚步都轻快许多。倒不是说手上的活儿变少,而是自家主子心情好,他们也能稍稍放松点。
不过随着陈月回来,国师府里也来了一个客人,并且在极短的时间里让国师府上上下下都对他眼熟。
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最小的入室弟子,叶轩。
作为隐元会的少主,苏寂闲其实和藏剑山庄挺熟的,对于叶轩的频频来访他倒是清楚个中缘由。
叶轩看上他家月儿了。
陈月只比他小一岁,如今也不过十五,叶轩十七,年龄上倒也相配。而且叶轩性格活泼又细心,有点人来疯,和陈月那种冷冷淡淡的性格挺互补,叶轩和陈月在一起的话,苏寂闲也没什么不放心。
只不过……自己养了十来年的妹妹被人这样流着哈喇子盯着,心情总有点微妙啊……
后院凉亭弥漫着淡淡花香,紫藤萝缠绕在亭柱上,铺满整个亭盖,又像帘子一样垂下来,将倒春寒后越来越烈的阳光与炎热阻隔在殷殷藤蔓外。
苏寂闲躺在躺椅上,一身水蓝缠枝莲滚边的雪白广袖衣,怀里趴着一只毛茸茸的白猫,一人一猫闭目养神。
陈月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着用小药臼捣药,细细研磨,叶轩趴在石桌上眼都不眨地看着她。
叶轩长得也是很好看,一身交襟黄衣,绣纹精致贵气,横在额上的金色丝绳衬得他眉眼如剑,坚毅又澄澈,很爱笑,似乎从没有难过的时候。
被他这样直勾勾盯着,陈月握着石杵的手紧了紧,目光往旁边一瞥,叶轩赶紧露出一个相当灿烂的笑容,“我在捣药,你这样趴着,万一药粉飞进你的眼睛里怎么办?”
“有小月在,我怕什么呢?”叶轩笑嘻嘻,往她那里凑了凑。
“咳。”苏寂闲轻咳一声,微微睁开眼。
叶轩立刻乖乖坐好,离陈月三尺远。
其实苏寂闲比他还小一岁的,但是每次遇到他,叶轩都觉得自己像站在师兄和师父面前,莫名的乖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