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平静日子不到十日,这幽僻之地便来了客人。
流景在屋后艰难垦地时,听见脚步声由远渐进,她暗暗查探,却是卷耳带了一个清矍的男人寻了过来。
卷耳看见深山里孤立的茅屋,那小丫头格外兴奋,“爹爹,大约就是这里了,我那日一路跟着她,亲眼见她进了山了,只是她走的太快,我始终也追不上。”
那男人嗯了一声,略略打量后更往近走了几步,便吩咐卷耳,“你去叩门。”
流景眼力不弱,早看出这男子功夫扎实,似是江湖人士,她避世而居,谁也不想见,便任由他们敲门等待,兀自顺着山坡悠然而去。
流景在外面摘了野果果腹,过罢午时才归来,却见那一大一小还在她茅屋前等着。
正午日光透过树荫洒在两人脸上,那清矍的男子端庄儒雅,犹自气定神闲,卷耳脸上晒出两坨红晕来,絮絮念叨着:“姐姐怎么还不回来?爹爹,你说她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里头,会不会害怕?她总藏在深山里头,是不是因为脸上的伤,不愿意被人看见?其实我觉得她长得很是好看,哎,只可惜伤在了脸上。爹爹,她大半日未归,会不会是遇到了麻烦?山里毒蛇猛兽那么多,伤到了她可怎么办?”
“按你所说她武艺高强,山中飞禽走兽自然不能耐她何。你说她屡次救你,那说明她侠义仁心,能急人之难。胸襟宽广,心有天下之人,与脸上一点疤痕又怎会那般介意!只是世间高人皆寂寞,她不愿出山,许是不远与我等俗人为伍。”
流景不知卷耳到底怎样将她夸了一番,竟至让人如此误会,什么侠义仁心胸怀天下?真是见了鬼的不可能。而况这男子身上一股文儒之气,说起话来也文绉绉拗口地叫人着急。
但她向来未被人以仁义之名夸过,如今听这男子对她颇为推崇,虽然肉麻地浑身难受,却也有些脸热。
这男子有一点说的很对,她是不愿与旁人为伍,无论雅俗。
流景懒懒想,让他们等到地老天荒吧,她且自由自在地去林子里游荡。走不远就听那男子道:“卷耳,想来你那姐姐今日不愿见我们,我们不可强人所难,还是改日再来的好。”说罢起身,翩然归去。
卷耳倒是很听话,一步一晃,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流景对这个善解人意的男人多了几分好感。要是再赖着不走,她可没有耐心耗在自家门外不能回家,管他夸奖起自己来多么的动人心神,她一样要赶人下山了。
去他的兼怀天下仁义道德,她从记事起不断练习的,只是取人性命与须臾这件事。
是夜流景梦境深深,还是初初跟着宁慧时的点滴,她是沉默寡言的王府护卫,她是处境维艰的和亲郡主,八月秋高气爽,王府外院里还辟有小小一方地皮,种着三五瓜果,这时业已成熟,随风飘香。
皇家亲眷八月十五有宫宴,宁慧有眼疾一事不为外人所知,还得为赴八月十五日宫中团圆之宴苦练舞蹈。
流景百无聊赖,秋桂树下靠着打盹。那时跟着宁慧的护卫还有晚风,他尽职尽责,一边全神贯注盯着小小台子上衣袂翻飞的宁慧,一边神色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恐飞鸟鸣虫惊扰了宁慧。
流景还留着杀人时冷静观察人言行举止的习惯,宁慧是这样一个人,总是神色冷静,语气平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
流景却知道清冷如宁慧,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宁慧虽已失明,却从不肯盯着虚无的空气发呆,久经练习,她能听声辨人,眼眸一转就准确落在人脸上。
宁慧欣喜时也不大笑,只是四肢舒缓,平淡无波的语调会异常的慢;宁慧捉弄人时一本正经,手指却会不经意地摩挲袖口……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她都了如指掌。
流景时常想,假如她不是潜入王府探听消息,要假扮护卫守着宁慧,假如她是一如既往只为取人性命,她此刻有百十种手段可治宁慧与死地而不被人发觉,甚至,她亦有法子杀人嫁祸,叫人以为为非作歹的,是这个忠心耿耿的晚风。
可流景闲来无事时亦想,如此细致入微的察言观色,不为抓住破绽取人性命,只为把差事当得更好,似乎也很不错。
岁月深长,流景已习惯去看这沉静如无波之水的女子身上的点点滴滴——眉尖轻蹙,嘴角微扬,哀愁欢欣,轻言慢语……平静鲜活。
流景心里蔓上一层温柔软腻的情愁,从未有过的感觉蔓藤一样绕遍她全身。她有些前所未有的慌乱。
她微蹙了眉头抬眼,却见宁慧翩然舞蹈的那台子忽然下沉,身边的晚风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去,宁慧却依旧无知无觉,她水袖轻扬,腰肢纤纤,裙摆如春风里盛开的花朵般绽放,甚至嘴角带笑。
她在旋转,连着那台子一起,渐渐沉默。
流景有那么一瞬的麻木失神,再抬头时宁慧已沉入地下,晚风营救不及,神色哀痛,偌大的汉子双膝跪地,哀嚎声闻着落泪。
宁慧落入了地下,流景迟缓的想,继而意识到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于是阵痛像被闷棍击打过一样一阵一阵涌上心头,她痛得不能站立,委顿在地,然而那一记一记的凶猛击打不停歇地落下来,毫无章法,伤痕遍布全身,碎裂的肉末已从骨头上分离,她还活着,痛到要呕血了,终于哑着嗓子叫出声来——郡主。
流景哽咽着,喉头疼痛拥堵,喘不过气,醒了,还缓缓唤着,郡主,郡主,宁慧……
终于回过神来,已然泪湿枕畔。
☆、侠姿倩影
流景早已习惯夜半惊醒,她蜷在狭窄的木榻上平复了一尚,却忽然听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林中响起,那是人踩在断枝枯叶上的声响。
来人不少,流景蹙眉倾听,那群人离得更近了,脚程如此之慢,步履紊乱沉重,是一帮不懂武艺的人,前进的方向就是她茅屋所在。
流景心里极其疑惑,却也并不打算规避。
她此时正心思郁结,打定了主意,若来的人是来闹事,正好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不久便看到屋外明亮的火把,如此明目张胆的进山,倒不像是寻事。
流景从茅屋墙壁的缝隙里一眼望去,来者多是妇女,她们走得近了,火把插在地上,流景正要看她们能出什么花招,却见屋外扑通一声跪倒一片。
她活这么久还未见过这等场面,惯于不动神色,只静观其变。
外面那跪在前面的妇女微微抱拳道:“我等都是山下良家妇女,久闻山上的少侠仁义为怀,还请救命则个。”
“……”流景挑眉,这世上真是出了怪事,还有人求她来救人。
“我等都是听了薄言先生之言,上山来求救的,还请少侠稍伸援手,救我们于水火。”
这等无聊之事她置之不理,靠在榻上几欲睡着,却听外面忽而响起一道清清脆脆的声音:“姐姐,难道连你也怕山下那些烧杀抢虐的恶人么?今日你不救我们,我们沦丧敌手,被坏人欺凌,怎知他日那帮坏人不会找上姐姐!”
流景睡意昏昏里想冷笑,敢找我,那是他们嫌自己活得太久长了。
外面的人又跪又叩首,又哭又哀求,闹得她睡不着,她索性拆了茅屋后墙,钻进山里,找个僻静处,挂在树上补觉。
次日天亮便舞刀练功,猎了一只肥壮的野兔烤着吃了,才慢悠悠回去,人群早散了,风声入林,分外寂静。
茅屋破了的半边墙她也不补,只拾了些柴草虚虚遮住。
入夜流景早早便睡,这回不等梦魇惊醒,又被一群妇孺围在屋里,她不甚其烦,拆开茅屋墙上柴草,又溜了出去。
她不理世事,更不说什么侠义救世,任由她们闹了几日,终于不再来了。
流景仍旧日日练武,四处游览,几乎踏遍贵清山头。这一日猎了一头野猪,扛回时天色已晚。
她信步闲走,忽觉身边矮树丛中轻轻一响,心下顿时警觉,四处留神查看,面上却不动神色,脚步也不停歇。
掀开茅屋柴扉,忽闻空气中一股甜腻之气,流景连忙屏住呼吸,心下却是冷笑,偏远荒蛮之地之人,真是无知无畏,竟拿迷药这等下三滥的东西打起她的主意来了!
流景略略一想,此前看见埋伏此处的不过五六个人,粗粗打量,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什么高手,不入流的角色罢了。
流景要在此地杀了这几个毛贼自然不成问题,只是还要动手处理尸首,真是麻烦之极,她索性将计就计,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得了什么疯病敢来劫她的道!
流景扶着门扉,身子一软,晃了几晃,倒在了地上。
外面的人一时之间并不敢妄动,等了一阵才凑过来探她鼻息,一群人兴奋之极:“什么厉害角色,却也着了我们的道!”
“哟,果真是个清丽的小娘子,瞧这……”伸手就要摸她的脸颊,被人啪地一巴掌打了下去,“干什么,忘了老大交代,这女人厉害,拿回去他亲自处置!”
那动手动脚之人一边帮着同伴抬她一边嘟囔:“什么厉害,还不是一包软骨散的事!老大还不是只看重美……哎哟,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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