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的视线终于离开了笔尖,他抬头叹道:“陛下,小孩子戏言,说好不当真的,别又把人逗哭。”
“好了不逗你了,平身吧。”天子带着餍足的微笑坐回堂上,正要发话,宦者小跑进来禀告:“田丞相求见。”
“说舅父,舅父到。”他摆手道,“仲卿带外甥去偏殿避一避罢。”
“诺。”二舅抱起写了一半的书简,领着我告退。
宦者掀开偏殿的珠帘,里面又是几张书案,靠墙布有两张精致小榻,想是供人休憩之用。二舅将我领至其中一张书案旁,示意内侍为我磨墨。
“这里笔墨竹简一应俱全,待会儿陛下同田丞相的谈话,你尽量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即可。”说完后径直坐到我对面的书案上,摊开手中竹简,继续笔走龙蛇。
殿门开启,掀起一阵风,从我这里可以看见身着朝服,匆匆行来的田蚡。经过偏殿门口时,田蚡阴翳的眼神朝我这里瞟来,我突然感觉背上寒毛倒竖。然而此时他在明我在暗,即使他看到内庭有人,也未必看得真切。
“臣有要事,启奏陛下决断。”田蚡道。
“何事令丞相如此匆忙?”天子问。
田蚡道:“臣近日得知,前代国国相灌夫,家住颍川,同大奸巨猾结交,圈养食客近百,积累家产数万万,□□侵犯皇族,横行乡里,百姓深受其苦。时有歌谣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舅父暂且打住。”天子不耐道,“惩治地方恶霸,这在丞相的职权范围之内,何必请示朕这个外甥呢?”
“彻儿,”田蚡叹道,“此事关系到一方百姓的性命。灌仲孺的背后有前丞相魏其侯窦婴撑腰,你舅父我这个如今的丞相,却也难奈他何。”
“舅父稍安勿躁,”天子略微停顿后道,“朕相信很快就能给舅父一个满意的答复。”
田蚡已告辞离开,我瞪着自己竹简中央写下的“彻儿”二字,怔愣了片刻。
再抬头,二舅已经摊开第二份竹简,依然在聚精会神地写写画画。内侍自一旁小心地把前一份竹简抖开晾干。
我不禁好奇地问:“您在写什么呀?”
二舅闻言,抬头对我笑了一下:“陛下在找董相国之前上书《天人三策》里头的一卷,一时半刻找不到,我恰好还记得一些,趁这会儿有空默给他。”
前脚田蚡刚走,后脚宦者便进来禀报:“陛下,主父大夫求见。”
听到主父偃觐见,二舅似是轻笑一声,复又低下头去,仿佛此人的到来已在他意料之中。
三年后再见到主父偃,其人已是身着棕色朝服黑丝冠,精神抖擞,脚下生风;同从前粗布素服、低头称我为“卫小公子”的颓萎模样判若两人。
路过偏殿时,他亦朝我这里望来。恰逢殿门开合,珠帘微动,被风吹出缝隙,我匆忙伏案颔首,躲过他的目光。
“主父爱卿,这奏章真是你写的吗?”天子将一卷书简掷到主父偃脚下,“朕方才核对字迹,不像爱卿你的,倒像董仲舒的。”
主父偃跪地道:“回陛下,臣去到董相国府上,见到董相国欲将此奏章焚毁,才自作主张偷来呈给陛下,望陛下谅解。”
“行了,朕知你一片好意,平身吧。”天子接着道,“刚才朕和田丞相所议之事,爱卿听到多少,可有对策?”
“臣正是为此事而来。”主父偃起身拱手道,“恕臣直言,魏其侯纵然平定吴楚之乱有功,但是此人墨守成规,不知时变。那灌夫只是一不学无术的匹夫,骄横不逊,本不足为患;但若窦灌二人结党相翼,势必成祸乱。依臣之愚见,可先剪灌氏党羽,魏其侯形单影只,纵难飞远矣。”
“哦,说说看,如何剪?”天子饶有兴致地问。
“陛下是否还记得茂陵邑增员之议?”主父偃以问代答,侃侃而谈,“臣倒是有个好主意,不若先遣灌夫这样的封国大户徙茂陵邑。其族人家眷侍卫者多,门客随从者众,一可迅速增加茂陵邑富裕人口,二可增加京师的赋税收入和劳力供给,三可收编统管大富豪强,杜绝各地越礼乱制之风。”
天子听罢笑道:“主父爱卿不愧是心直口快,直言善谏。这些人口赋税的利害关系是谁教你的,桑弘羊吗?”
“不,这些都是臣的肺腑之言。”主父偃叩拜。
“好,朕知道了。”天子挥手,“中朝决议时,朕会派人知会爱卿。”
“写完了吗?”抬眼间,天子正好掀开帘子进来。
“回陛下的话,写好了。”我收了笔,将半干的竹简抖了抖,递到天子手中。
“字写得还行,太学没白去。”天子点头。他指着结尾道,“在此处补上官职,武安侯是丞相,主父偃是太中大夫。”又指着另一处道,“在这里补上日期。仲卿,今天几号?”
“回陛下,二元四年四月庚戌,时刻是未正。”二舅眼未抬手未停,“恕臣失职,忘记叮嘱去病先在卷首标明时间地点人事。”
“无妨,下次改过即可。”待我更正后,天子一目十行,读罢将竹简递给宦者,大笑道,“魏其,武安,朕的这两个舅父真不让朕省心。有长君和仲卿做朕的肱骨,去病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呐。”
“陛下谬赞,臣与兄长无法同两位君侯相提并论。”二舅搁笔,递上手中书简。天子在我面前的书案落座,刚扫过头几行,忽然抬眼问我:“今日司录之职是否还合意?”
想起方才田丞相同主父偃之间针尖对麦芒的那番折腾,我乖乖恭敬叩首:“回陛下,臣之前错怪了陛下。知人善任乃天下最难的本领,臣不会再抱怨了。”
“好小子,居然敢和仲卿告朕的状。”天子龇牙,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又对二舅道,“仲卿有空也带他去期门军涨涨见识吧,不用请示朕,注意安全即可。”
***
夏日的脚步很快来临,温室殿开始变得不再适合居住。宦者和禁卫进进出出,把天子的寝居用品挪往承明殿。
我蹲在门槛上嚼着饴糖,数着匆匆来往的宫女手中拎着的香炉和烛台。天子爱香如命,未央宫里到处都是香炉,我自己的衣物上终于也被熏染进了苏合香。据说苏合香能治头痛,最近确实感觉比往日里精力充沛些。
话说回来,我一直没发现二舅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呢。真要算的话,每年春秋时节,乐颠颠地回河东采购战马算一个?
“去病,你要搬的东西呢?”二舅见我坐在门口,走过来问我。
“我?我就两个箱子,没什么大件。”我把剩下的几枚饴糖扔进嘴里,拍拍手站起来。
二舅跟着我进了房间。
我没资格佩剑,宫里禁止携带箭矢,火云在北门外的马厩由专人饲养,所以一箱衣服上面压几个石镇,一箱书,外加墙上挂着的紫杉弓,证明我所言不虚。
“这只盒子不带走吗?”二舅指着桌上那只锁扣被砸得有点儿歪的红匣子。
“那是陛下硬塞给我的,里面装的不是我的东西。我想留这儿,就算还给陛下了。”
“去病,御赐之物不可以私自处置。”二舅说着打开了匣子。
见到那把弹弓时,二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不过注意力很快便被另一件物品吸引住。
“这张星盘也是韩嫣留给你的吗?”他取出那只圆盘仔细端详。
“是啊。”我记得这是天子从韩嫣留给我的锦囊里翻出来的。
二舅对光研究了一会儿,指着一角道:“这上面这部分不似我们关中使用的星盘,倒像是匈奴文字。”
韩家兄弟的娘亲是草原人,他们会有带匈奴文的星盘不稀奇。只是我想不通,韩嫣为什么特意把它留给我,而不是陛下,韩说或者其他人。
“去病?”二舅唤回正神游天际的我,建议道,“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早起随我去军营走一遭,军中胡骑想必有人认识这些字。”
***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穿好胡服,背着紫衫弓,在承明偏殿门口瞎晃悠。宫里的饭菜我渐渐吃得习惯,不过有时还会想念大衿娘爆炒凉拌的地方手艺。
内侍在一旁帮二舅系背后的轻甲束带。轻甲背后一共三对长绳,每对交叉相扣,上下固定。
“你也太慢了,让我来。”我挤开内侍,唰唰唰麻利地打了三个结。
“哎霍侍中,不能这么打结。”内侍阻止不及,嚷道。
二舅转过身笑道:“不碍事,回头整一下就好。”
到达建章宫时,早炊时分刚刚结束,轻烟笼罩下的期门军营已经苏醒。几队玄甲步兵,每队几十至百人不等,每人肩扛红穗标枪,手持铁盾,排列整齐,正往营地中央集合。
迎面走来一个熟面孔,同二舅热情地打招呼。
“去病见过公孙将军。”我拱手道。
公孙敖今日亦是一身银玄轻甲,腰间配柄长剑,低头瞥见我衣摆上的银扣,笑着拍拍我的肩:“数月未见,贤侄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仪表人才啦。”
“承蒙公孙将军夸奖。”我心忖,亭亭玉立原是宫里人用来夸卫长表妹的,他怕是用错了地方。
“今日有一事劳烦将军,”二舅将星盘递给公孙敖,“这上面的字,能否找个懂匈奴文字的破解一下。”
“可巧,胡骑营校尉赵信恰好在军中。”公孙敖点头,“赵信从前在匈奴做过相国,应是懂匈奴文字,待末将去把他请来。”
赵信这个人我是记得的,便是找到紫杉弓的匈奴人,小名阿胡儿,因得罪了某个匈奴小王爷,出逃至大汉加入北军,家底殷实被封了官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