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埋的一颗种子,悄悄发芽,开出了花。
朱厚照睁开眼,看着他才笑道:“朕……很欢喜。可都忘了你还伤着。”
说着他轻轻放开裴文德,召人来换了床褥,又指名要清粥小菜,催促小厨房去做。
裴文德只靠在床边歪头看他。
君不君,臣不臣。可在这夕阳下听着梧桐风声,竟令人安定,万般喜乐。
“文德。”朱厚照坐在他床边,从怀里把那玉拿出来:“这是你的东西吧。”
裴文德眼中微微一暗,却还是伸手接过。
“皇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朱厚照静静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这是一个约定,幼年时一个白衣和尚要度我出家,可裴家只我一个儿子,于是那和尚便把玉给我,只说拿着另一半玉佩之人,是我相偕一生之人。”
裴文德放下玉佩,伸手去握朱厚照的手。
“我不愿负他人……我须得等她。”
朱厚照仍是专注的看着他。
“可臣今日险些要死之时,想到的只是皇上。”他眼睛里蕴了一层泪意:“如果我死了,皇上孤身一人,我放不下。”
“文德……”
“我心里有一个人。”裴文德转头看着那玉,只道:“但此约已定,此心如玉,我要等。”
“好。”
朱厚照轻轻拭去他眼角一点点湿意,柔声道:“朕说过的……”
“朕可以等。”
裴文德终于真真切切听到了这一句话。不再躲闪,不再飘渺。
“你若等她一生,我便等你一生。”朱厚照郑重发誓:“这样,是否也算相偕一生?”
“等你我老了,白发苍苍,须得互相搀扶着才能挪步时,若有老妪再拿那玉佩来寻人,她也不好把你从朕身边抢去了。”
裴文德嘴角含笑,伸手把皇上一拉,两人摔到床上。
“别闹!”朱厚照撑着床褥险些又碰到他的伤,紧张的不行。可那人眼中似有余晖,灼灼华华。
“皇上的歪理,听着怎么这么舒心呢?”
朱厚照侧身在他身边靠着,只左右看那白玉鸾鸟,半晌道:“朕怎么觉得这东西这样眼熟?”
裴文德诧异的转头看他,那玉上似有飘飘渺渺的光影闪烁。
“钱宁进过许多玉玩意儿。朕说不定……真的见过。”
朱厚照只这样想,便等不得了,跳下床去一旁书桌上摹画了样子。
“传旨尚仪局,去找找宫里有没有这个玉佩。”
“是。”
他转身,握住裴文德的手。
“文德,说不定……说不定朕就是你要等的人呢?”
☆、5
5
垂花门下烧着药坛,苦涩的味道绕着宫墙冉冉升腾,随风化去。尚宫大人在外奔波许久,着了风,又加一时心急,有晕厥之状。
她醒时檀香清浅,只听得窗外低语,轻唤了一声,粉黛才进门,一五一十把皇上救裴文德去豹房的事情说了。
“姑姑,内阁的各位大人对杨大人外放一概不知。我是亲眼看到他们接到司礼监的旨意。他们并不比我们得知要快……甚至,要更晚。”粉黛低声道:“姑姑,这司礼监可是越权。”
“刘瑾……动作太快了……”手边凉茶尽数倾入香炉,余烟霎时散去。
这让她觉得屋里憋闷,便在宫门前站了半刻,只觉得今年的盛夏来的太早。
没过多久,太后宫里掌事姑姑匆匆赶来。萧唤云与她远远相望,心底无端不安。
珠帘垂落,花窗尽合。萧唤云抬头,只看太后目光谲杂。
“跪下。”
萧唤云心中一惊,匆忙端正跪拜。
“你为什么不告诉哀家,那日救皇帝的是裴文德。”太后手中佛珠被她重重拍在一旁案上:“今日皇上亲下诏狱把人带走,安置在豹房之中。眼见又是一个男宠了,萧唤云,你瞒得哀家这么久!”
萧唤云茫然:“太后,妾那日回来便说,是有一锦衣卫救了爷,您并未多问,妾如何知道……”
“皇上有没有要了他!”太后直直抛出这个问题。
“妾不知。”萧唤云急道:“太后放心,裴大人是忠臣而非宠臣,并不常见爷的。他甚至见妾更多。”她咬牙和盘托出:“是爷命裴大人和妾去查刘瑾谋逆一事,裴大人在外,甚少入宫。”
“放心?”
只听的“咯嘣”一声,那佛珠被太后掐断,咯啦啦滚了一地。
“云儿。哀家常对你说家贼难防,因为没人知道家贼是谁。”
“皇上宠谁,哀家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个裴文德他不能与皇上太近。你怎么……这么糊涂!”
那声音太过冰冷,一字一句扎紧萧唤云心里。她眼睛颤抖,嘴唇微微一动,声音虚的一碰就散:“太后,您在怀疑……裴大人?”
“为何他回京第一日,西街便被火烧?为何他遇到皇上当夜就被晋封?为何皇上念念不忘是他?为何……”太后死死盯着萧唤云:“他那时救走的偏就是皇上,而不是你?”
萧唤云跌坐在地。不敢置信的摇着头,完全不能理解:“太后,他救皇上……或是救我……本不相干。”
“你觉得只是巧合吗?”太后冷笑:“裴家冤案乃先帝失察,他家在外辗转受苦十几年,裴牧临死未正名。你怎么就确定,裴文德没有报复皇上之心?!”
“太后……”萧唤云脸上一滴泪落下,却是失了神采。“您这是诛心……妾……妾无法相信。妾只知道裴大人是真的忠于皇上的!”
“如果只是查案就说明他忠于皇帝,”太后上前冷冷看着她:“云儿,你觉得你能说服你自己吗?”
萧唤云一时无言。
她信他,单单纯纯是因为朱厚照信他。
可朱厚照是否信他?或是,他只是被迷惑?
萧唤云原本以为自己看得透的。
可太后的逼问,她无可辩驳。
“哀家什么都可以不管。唯独阿照,他的安全是哀家这辈子唯一担心的事情。”太后少有的显露出沧桑和疲惫,她转身看着萧唤云:“云儿,你得替哀家……守好他。所以哀家不允许任何会威胁阿照的人在他身边。”
萧唤云双目无神,半晌缓缓磕了个头。
“妾……晓得了。”
掌事姑姑敲开门,天欲晚,暖阁内已经开始布菜。
“太后。那边传话过来,皇上封裴文德为御前统领。”
裴文德看着手中的金牌,微微蹙眉。
“皇上,这可是您的御前侍卫。”
“是。”朱厚照点头:“所以交给你朕才放心。也只有在你手里,才会有它该有的作用。”
裴文德起身,握紧了金牌。
皇上站在窗边,天光缓缓褪去,星河涌过。
“朕,要杀刘瑾。”
当夜朱厚照并未在豹房留宿,而是匆匆回了宫。太后宫里灯火长明,半夜才暗下。
这厢且按下不提,只是尚宫局内,萧唤云当夜噩梦缠身。
她隐约见着太和殿上金光灼目,朱厚照端坐皇位,眉目间是她揣测不到的意味。而裴文德站在他身后,端的是一派忠心赤骨。
恍惚上前去,眼前迷雾纷纷。
耳畔咯啦啦珠子滚落的声音,吵的人心浮气躁。
眼前忽然明光如幕,萧唤云抬手,只看到那是绣春刀映射的日光。
裴文德忽然在后拔刀,那刀刃向着朱厚照落去。
“不要!!!”
一瞬间光芒散去,耳畔涌入夏虫轻鸣。窗外夏日浅浅夜风裹杂着憋闷,床帐微动。
萧唤云无力的靠在床边,呼吸仍是急促。
外头碧纱橱里睡着的粉黛闻声起身,点了一盏琉璃灯挑帘:“姑姑,怎么了?”
萧唤云抬袖擦了擦冷汗,顺了半晌气才弱弱道:“无事……噩梦罢了。”
粉黛搁下灯,提了瓷茶壶来到了满满一杯温水:“姑姑近日担忧太过,我去太医署给姑姑拿些安眠的方子吧。”
“不用。”
萧唤云失魂落魄,两手抱着那大杯,目光散乱如絮。
“粉黛,如果我做错了一件事……我该怎么办?”
“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呢?”粉黛趴在床边瞅着她:“奴婢刚进宫的时候,送个糕点都会被各宫姑姑骂。若是做错了事,以后改了便是。”
萧唤云低头看着她,扯了扯嘴角:“是啊,改了便是……”
八月来时,带着变故。安化王朱寘鐇叛乱,杨一清、张永带兵平叛,捷报一封一封送往京城。
或许这只是一场掀不起风浪的变故,每朝每代都会有多多少少的波澜。
朱厚照心有计较,清了仆从,往裴文德那边去。
那间屋子裴文德便一直住着了。
宁夏需要重臣坐镇,派杨一清去论理是个好安排。朱厚照之后没说刘瑾什么,只是亲自下旨派人去追杨府家眷,好生安抚,赠金银又派兵沿路护送,才算了结。
裴文德自不便住在杨府。
朱厚照给他的屋子实则是早布置好的,只是他许久不敢要他搬来罢了。
这里实则在豹房外围,离着偏门很近,他平日进出方便,不吵闹也少人打扰。他清楚裴文德心中仍有介蒂,故而严令禁止豹房中人到这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