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众人轰然而笑,竟不知还有这样的算法。
连晋抬手掀开草帘,说话那人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富家子弟,结缕的发辫垂在额前,眉眼内全是浑浊不堪的郁气,吹嘘的事情真实性有待考证。
许是以为连晋不耐烦,屋内与连晋同行伺候的人连忙应对道:“老爷,小人去让他们声音小些。”
连晋摆了摆手,听着馆内这名客人指天发誓地对别人讲述这庆成舞坊的舞蹈和音乐是有多令人见之往返,“难道在舞坊?”
晃了晃手里那一坛子老板娘酿的好酒,连晋顺利坐在那人对面,温和一笑:“庆成舞坊?可从没听说过,到底好与不好,你可莫要浑说,到时我们去了,发现言不符实,兄台信用可就降到谷底了?”
客人嘿嘿一笑,也不恼怒,面前这名自称姓项的男子说话行事倒是妥帖称心的很,扒开酒坛上的泥封,沉浸在这美酒的浓烈香气中,“这位……哦,项兄有所不知,这庆成舞坊建在船坊之上,以韩国起,取各国舞坊长处游历至安邑,而这两个绝色的舞姬和歌姬更是坊主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那舞蹈和音乐不瞒你们说,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其中美妙……美妙,你永远都并不会知晓哩。”说完便打着拍子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偷眼享受这周围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一袭话搔的众人心中舒痒,听着这些不着调却意外拨人心弦的曲子,连晋压抑着喉头的颤动,站起身来,抬袖抹去额上虚汗——他终于找到项少龙了。
乌廷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向躺在床上休息的自己的“老母亲。”冷着脸将温水和伤药放在项少龙面前:“该换药了。”项少龙烦人的很,这些日子,善柔与她想尽了办法才混进这舞坊里,这项少龙倒好,撺掇着善柔换女装出去跳舞,还对着善柔吹口哨,流氓!
乌廷芳心里虽气,还是伸手在盆里试了试水温,“项少龙,你要换药,找我,别总找善柔,她有自己的事情,不欢喜见到你。”
“对对对,不欢喜见到我,那就是欢喜见到某人咯。咦,有人不高兴了。”项少龙乐呵呵的一笑,他自然知道这乌廷芳只要一不开心,张口就是“项少龙”“项少龙”的叫,他又不是真叫善柔给他上药,他的外伤在信陵君府上的时候便已经被治疗的差不离了,只是身体有些虚,重的起不来。再说要不是看乌廷芳和善柔之间别别扭扭的,他哪里至于来做这个“坏人”。
“你一天浑说些什么?”乌廷芳性子虽直爽,可被人戳穿了心事,到底也是女儿家,脸上有些挂不住,看见项少龙偏头还打算解衣服,将帕子丢在水盆里,乌廷芳转身就躲了出去,“烦人,你自己弄吧。”
虽有些气不顺,但乌廷芳在门口就顿住了脚,想着今日要是不给项少龙换药,到时候他又在善柔面前说些有得没得,正在胡思乱想,肩膀就被一拍,乌廷芳摆手回看,竟是一个她从未想到会见到的人,“连大哥?!”
“项少龙,许久不见。”连晋推门进来,却止在门口,没见到他的时候,心里念得,脑中想的都是他,可真等见了面,一颗心飘飘散散的终于落在地上,他却是再连多余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项少龙听着声音几乎是反射间的挺着背从床上起身,一点准备也无的看着面前这人,可他心中狂喜却在见到连晋冷淡的神情之后迅速地颓败了下来,“你……你怎么来了?”
“你在战场上舍命救下蒙骜将军,你是秦国的功臣,吕丞相和李斯都很挂念你,大王也还在咸阳等你……”
看着连晋几乎是可以称做消瘦的身形,他的连晋,怎么憔悴至此,项少龙喉头一哽,泪盈于睫:“不是,我是问你,只是你。”
“你……”
“你来找我,是原谅我了对不对?连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就是不想让你上战场。”项少龙跌跌撞撞下床,想去牵连晋的手,可望着那缩回去的手,两行热泪便再也止不住的从眼中落下,一滴一滴的仿佛砸在连晋的心上。连晋咬着唇,终是不再抗拒,一闭眼,终于说出了口:“对,没了你的消息,我便整夜无法闭眼,知道你的消息,便迫不及待的赶来,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对我说的?看你,是不是还……活着?”一连串的咳嗦声,压也压不住,连晋佝偻着身子靠着门栏,心中所思所念之人,他亲眼所见真能平安康健,那些日日夜夜对着苍天神民发过的誓言也总算是有个交代了。
“你怎么了?”项少龙扶起连晋,连晋却再也忍不住,猛的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项少龙,你要是真的死在战场上,我立马回去娶媳妇生孩子,这辈子都不会再记起你一分一毫。”连晋断断续续地说着,泛白的嘴唇哆嗦个不停,控制不住地鼻酸,睫毛抖动之间泪水晶莹溅在项少龙肩上,手上也用力的攀上项少龙的背。
只要看到他,一分一毫的自矜都是假的,这种失而复得的温暖,他们都不想再失去了。
即使是隔着冬日厚重的衣袍,项少龙都能摸到连晋嶙峋的骨骼,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只以为对连晋好的地方,却没想到将连晋逼到这样地步,“我不许。连晋,你只能是我的,我错了,我们以后不分开了,我再也不与你分开了。”
踏入秦国蒲坂渡口后,连晋寻了个理由买下善柔、乌廷芳和这日日躲在舞坊的“老母亲”。
乌廷芳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第一次正式对连晋交谈,女子面上的笑容一如当年,还是那样纯粹爽朗,与他自己全然不同。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纯粹,现在他才发现,那只是他觉得美好想要拥有的东西,可最合适的人,只有真正遇上才会知道。
“看来我不用再问了。”乌廷芳顺着连晋的目光看向马车,有些东西藏也是藏不住的,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连晋,同样也从马车旁的善柔身上收回眼神,乌廷芳认真看向连晋,“连大哥,我已做好决定,暂时不回乌家了。听善柔说,我家嫂子已怀有身孕,芳儿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连大哥,以后能多多庇佑乌家。”
他在邯郸最美好的记忆多数都来自眼前这个女子,心底浮起若有似无的怅然,回以笑容,连晋轻轻点了点头。“好。”
“连大哥,祝您一生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怎么,我看你很失落的样子,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个丫头?”项少龙舒展了长腿,倚靠在马车车壁上,挑眉看着连晋。隔着马车帘子就看到连晋与乌廷芳之间的眉来眼去,离别前还拥抱哟,抱的那个紧的咧。
连晋无奈一笑:“当年在邯郸的时候,要娶她可不是我。你现在才来算这些账?”温柔的语调中夹着如沐春风的暖气,项少龙嘿嘿笑了,牵着连晋的手,“我开玩笑的。”
项少龙从怀中掏出一枚挂上穗子的水晶带扣,“还记得这个吗?”乌廷芳为连晋挑选的带扣,那日,老板在背后刻下的青字并未完成就被连晋买了去,摔碎后他寻了工匠复原,隔着阳光才发现,那个青字原来早就变成了“晋”,“乌廷芳她当日挑出这个,让我和你一起买下。连晋,早在当初,你我便有了缘分。”
“缘分?”连晋默念两字,他从未听过这样言语,可只是听着心尖上都是柔软的,项少龙的未来有他,他的将来也计算上了他,连晋避开了项少龙的眼神,眼圈一红:“我还以为,你终究是要走的。”
项少龙愣了一下,原来连晋都知道了吗?将那带扣放在连晋手中,感受到他稍有些颤抖的手,项少龙唇边浮现笑意,“我的路在你的脚下,除了你这里,我哪里也不想去了。”
车内氛围旖旎而缱绻,马车旁却传来了扣响声,接过外面传来的帛布,连晋的眉心越拧越紧,项少龙现在字还认不全,只担心看着连晋有些青白的脸色,连晋将帛布放在项少龙手中,迟滞道:“太后怀孕了,我即刻得先去雍都。”
“我陪你。”连晋看着项少龙,半晌才开口:“好。”
第38章
秦王政二年,即公元前246年,连晋与项少龙终于携手返回秦国陪都雍城。雍城秦宫内灯亮如昼,这个曾经的秦朝国都里如今只住了一位王太后,而实际上的掌权人嫪毐在刚来雍城时便已偷偷离开,直到今日,雍城秦宫上下,才终于得见这位王太后身边的宠臣。
房间内只剩下赵奋,如今也是熬地眼圈通红跪在地上。“赵奋,你做的好事!”连晋脸色十分不好,抿嘴看向赵奋,将马鞭掷在地上,溅起一地的尘土。
“王太后说让您一回来就去见她。”赵奋抹了一把脸,不敢回答,王太后肚内的孩子是他的,可他也是近日才知道王太后的情况。
将衣扣领子拾掇清楚了,连晋才调匀了呼吸缓步进入静泉宫,抚着腰肢站在灯下的女人眉目清淡将光华收敛,腰腹突出明显,估摸已经是有五六月的光景,他那个时候急着来雍都,倒是忘记关心朱姬了。
“辛苦吗?”朱姬在邯郸十多年,这还是第二次怀有身孕,嫪毐看着她不如以前风华的面目,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