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儿,你不用这样。”君漪凰将眼眸对准她,用认真沉稳的态度看着她:“你这是在报恩?”
“你于我,本就有救命之恩。”
“我既收了你的礼,我的人,自然该保的。”君漪凰给出这个已经谈及了千百次、却每次都相同的答案。
“我知道,点滴之恩涌泉以报,这亦是我自幼所读圣贤书中领悟的道理。”苏灵雨拿起一个饼子,看了半晌,却没有下口:“君姐,你一点都不后悔救我吗?”
“这世上本就没有可后悔之事。况且如今不用再管六宫事务,我本也讨厌这宫中的争宠□□,如今倒落得清闲。”
“你能高兴是好事,但至少要在衣食无忧,宫人细小伺候着的情况下。如今……要是往常,天气稍寒,内务的黄门早将炭火烧旺送来了,哪里会让你的贴身宫女去要!”
君漪凰淡淡笑了笑,没再接话。
她的性子本就不被南诏帝王喜爱,却偏去主动搅入苏灵雨夏若卿的这潭浑水,失了六宫掌事之权,加之两月前齐郡倾全郡之力进占临国越郡,却大败铩羽而归,将士死伤无数,只得割地求和,国力大伤。两事接踵而至,君漪凰在南诏后宫的地位自是急转直降,由那个高高在上的淑妃沦落至门前车马稀的冷宫妃嫔。
这时南诏帝留给她的淑妃名号,也仅仅是个名号罢了。
攀高踩低,是每个宫人的必修之学,况且昔日君漪凰掌事时处事果断严厉,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宫人妃嫔,这时候虎落平阳,岂有不被欺之理。
“皇后娘娘……怕是没几日了吧?”苏灵雨不想再提及那个已经过去了的、沉重的话题,便将问题转向另一个同样沉重、整个后宫所有人都在瞩目的话题。
“嗯,陛下这几日都陪在皇后身畔,连早朝都有两日未上了。”对于那个本该属于自己夫君,实际上却没什么感情的男人,君漪凰是微微钦佩的。她本就出身皇家,自是明白帝王寡情的道理,南诏帝却显然并不全然属于此列,虽说为了子嗣延绵必须宠幸后宫各个佳丽,但心思却依然牵挂在结发的皇后身上。这在当代的帝王里,已然算是难得了。
而这个貌似平静,不过偶起波澜的南诏后宫,恐怕也会在不久之后,即将掀开新一轮的波涛汹涌了。
苏灵雨微微叹息一声,对于这个温和大气,仅有一面之缘的皇后,苏灵雨是觉得惋惜的。若不是皇后的知情达理,只怕苏灵雨等不到君漪凰的求援,便已被盛怒的太后处死了。
只是天命不由人,身后后宫之主万人之尊的皇后,依然逃不过天道轮回。
不过……要摆脱如今的困境,兴许这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苏灵雨在宁安宫与皇后的那一面,才发现自己的面容,与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
既然皇帝皇后伉俪情深,那又何妨一试?
不为了自己,至少也得为了这位将自己从濒临疯魔边缘拉回来的淑妃,君漪凰。
如今只是缺食少物,以后呢?宫中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太多太多,君漪凰如今失却权势,不能自保且护住她,那便换过来吧。
以后由她,来护住君漪凰。
纤月已经将烧旺的炭火送来了,虽然灰烟袅袅有几分呛人,但随着炭火的一闪一灭,屋中的温度迅速上升,不复之前的冰寒。
苏灵雨端坐在椅畔,所有的思绪都仅仅在脑中流转,半点未溢于言表。她的面容仍然是温润如水的笑,唇角浅浅勾着,看君漪凰垂首慢尝她亲手所制的糕饼,暖意横溢,眼中荡漾着连自己都不知晓的温柔和幸福。
“青绡,你想法子将秦采风姑姑约出来,我有事与她相谈。”
缓缓慢步在御花园中,苏灵雨头也不回,用仅能让青绡听到的声音低声嘱咐。
青绡眉头一皱,垂首道:“更衣,此刻宫中诸人紧盯着皇后和太后身周的一举一动,这时候约见秦姑姑,只怕……”
“总得试上一试。”苏灵雨伸出手指接下头顶飘落的枯叶,轻叹道:“我不能让君姐这样下去。我害她失了六宫权势,至少也要还她平安富贵。皇后一旦驾鹤西游,新上位者无非宫中现有的几位老人。她们不比皇后,一山不容二虎,上位之后,该做的事便是铲除昔日的对手。齐郡未覆,君姐仍位居四妃之首的淑妃,她们眼中岂会容得下她?”
“可是……”
“我这条命是君姐救下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步入绝地。以恩报恩,以怨报怨,青绡,你知道我的性子的。”苏灵雨将青绡的掌心展开,再将那片彻底枯黄的叶片放入她的手心,随即握着她的手指合拢,枯萎干脆的叶片不堪这种折磨,发出哗啦啦叶脉尽折的破碎脆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还之。”
苏灵雨的声音轻灵,却有种说不出的寒意。青绡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抬头怔怔看着她。苏灵雨仍在笑,杏眼中流泻而出的,却是黑沉沉,望不见底的冰冷。
“明日,故人故时故地。”泛着清香的纸片上,仅有短短八字。苏灵雨看完后,唇角绽出一抹浅笑,将纸条尾部放到火烛上,出神的望着那团突然蓬亮起来的温暖光辉。
她,始终是脱不出这团泥淖,即便摆脱了,却仍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强迫自己重新踩下去,越陷越深。
她以前,还是太过天真了。
活在这个宫里的人,谁能够真的脱离这片脏污,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原来不过是个笑话。
艳阳高照。
秋日的阳光是温暖的,将破败的琅琊殿也渡染了一层金黄。苏灵雨这次来得很早,踩着已经被杂草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回纹花板将整个琅琊殿绕了一圈。西面临近殿门的回纹花板上隐约还能看到浸透到石板深处,无法去除的大片黑色污渍,苏灵雨仿佛见到了那一个惨烈的夜晚,惨叫、求饶、鲜血、肉屑,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被强硬拖到这个角落,被打得骨断筋折的尸体再一具具被拖出宽敞华丽的宫门。
当时住在琅琊殿中的绝色女子,听闻着殿外不绝于耳的凄惨叫声,又在想什么呢?
为了一个男人,一个位置,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宠爱,值得吗?
☆、第100章
“苏更衣吉祥。”仍是刻板且毫无感情的问安,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清秀容貌,只是眉梢眼角被风霜不经意的多刻下了几道浅浅的褶纹。
“多谢秦姑姑冒险前来,秦姑姑安好。”
“更衣,若奴婢没记错,上次奴婢已说过,若无他事,我们便不用再见了。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虽用的是敬语,秦采风的话却并不客气。苏灵雨却毫不在意,转过身望着她淡淡一笑:“既然雨儿今日请姑姑前来,自然是有要事的。”
“更衣请说。”
“姑姑,您进宫至今,有十七年了吧?”苏灵雨并未直言今日的目的,却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不错,十七年另三月十一日了。”秦采风闻言微微楞了下,清澈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无奈和惆怅。
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就在每一日的计数中缓慢而坚决的流逝了。
“姑姑对皇后娘娘的事,知晓多少?”
秦采风刚兴起的喟叹瞬间被苏灵雨的第二个问题掐断,秦采风眯紧了修长的美目,冷冷看着苏灵雨,半晌才道:“更衣,若你不想步这琅琊殿主人的后尘,皇后娘娘无论病重以否,皆不是你可染指的。”
“我没有德妃这么傻,也没她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在这宫里活着,好好的活下去。姑姑,我遭贬的事你必然是知晓的,你相信吗?”
秦采风沉默了,没有回答是与否。
这种已经过去了的事,她的回答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
“你想问什么,直说吧。”
“姑姑,在你看来,我与皇后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秦采风的眉心皱得更紧,仔细端详苏灵雨一番后,回道:“四分。”
“若是按照皇后娘娘的喜好打扮之后呢?”
“能到七分。”
“这便够了。”苏灵雨轻叹一声:“姑姑,能否将昔日陛下皇后初识的过往、皇后娘娘的喜好尽数告知于我?”
“你……”秦采风显然明白了苏灵雨的目的,跟着也是一叹。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去当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但以苏灵雨当前的境况,这确实似乎是她唯一掌握着的可翻身的法子了。
“你的母亲,不该让你入宫的。”
十三日后,尽管南塘的帝王如何的不舍,御医们如何竭力医治,已经被疾病彻底透支身体数载的皇后始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息。
举国皆殇,南塘后宫更是处处裹紧了素白。穿红着绿的妃嫔们换下了昔日鲜艳的裙袍,悲恸欲绝的帝王下令后宫各人除了束发的银环银簪,不允再着任何多余的装饰,以彻头彻尾的素净,来表达他对逝去皇后的哀思。
苏灵雨穿着与其他妃嫔同样白净毫无装饰的白裙,坐在床畔发呆。并不明亮的烛光照着铺在床上的浅绿色银纹绣百蝶度花上衣与莲青色曲水织金连烟锦裙,将衣裙上的绣花和百蝶照耀得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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