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桑双目圆睁,已嘤嘤有泪,喃喃呼唤“哥哥”还想再扑过去。一旁的江澄手持三毒威慑自己的云梦门徒,不断摇头试图保持神智,百忙之中咬牙对聂怀桑吼道:“你想看赤锋尊能吐气的家人都没了,就继续往上送啊!”
聂怀桑呆了呆,脸埋在双手中,浑身无力。江澄咬牙哼了声,提起紫电将聂怀桑拖到脚边,自己却也到了极限,素来凌厉的眼神逐渐发空。
晓星尘镇定地御剑穿梭,不断拍出符篆贴于缠斗最凶狠者脑门,将人一一定住。薛洋与他背靠着背,口中不住轻念剑诀,降灾顺应主人心意往复飞舞,剑芒大亮,一招招狠厉杀向虚空中浓墨状的魇。
魇与屠戮玄武同岁,已有四百余年道行,无形无状,以摄人心智阳寿为生,性嗜虐杀,每每先以幻境祸人,待人自相残杀之后,方会细嚼慢咽人的魂魄。射日之征后,四处妖孽横行,这魇空前猖狂,害命无计,各大氏家刚灭了夷陵老祖,马上腾出手集结追踪,要趁这次夜猎为天下人除害。
那团浓墨悬空躲闪,杀气腾腾的降灾并未伤它分毫。薛洋瞳孔一紧,右臂大幅度朝上劈去,空中的降灾随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掉头,直刺魇的中央。那么近的距离,按理说魇是无论如何无法躲开的,可它竟于中部猛然裂出个空洞,降灾就这样当空穿过。
难怪这么多法器宝剑,全都落败。
魇已被激怒,那团浓墨在空中左右摇摆,时卷时舒,一时发出妇人婴孩的啼哭声,一时发出老者男子的狂笑声,它四百年来食人千万,就有千万种声音供它调遣,说不出的骇人。阴影向薛洋冲来,晓星尘将霜华从足下唤回掌中,猛地击退这致命一杀,与薛洋双双跌坠。
两人坠落,都立刻将彼此护在怀中,落地时搂成一团,从山坡滚下。晓星尘将手垫在薛洋脑后,一路摩擦地面砂石,薛洋心急,想将晓星尘推开,慌乱中手“哗”地一撕,竟将晓星尘半边衣襟撕破,露出男子漂亮的锁骨,他顿时只觉热气往下身涌去,脑中嗡嗡作响。
空中传来的剑气悲鸣打断绮思,薛洋抬头惊呼:“我的剑!”
降灾本欲朝主人飞去,半空却被魇缠上,原本四溢的剑光逐渐暗淡,如困蛛网般不住挣动作响,渐渐被魇吞噬。薛洋自幼流浪,没有传家宝剑,降灾是他费尽心血亲自铸造的,在漏雨的破庙、在幕天的郊外、在闯入的府邸,幼年薛洋独自抱着降灾入眠,与这相依为命的剑感情极深,不禁吼出凄惨愤恨之声。
晓星尘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霜华,足尖点地而起,面沉如水向魇击去。
他使剑素来优雅灵动,但这次却不避不让,一剑直刺那团浓墨,人若惊鸿凌空,眼看就要连人带剑跃入这上古邪祟。
不远处传来宋岚焦急地呼声:“星尘回来!”但只闻其声,不见人影,想必也已自顾不暇。
晓星尘白衣胜雪,衣袂翩然,持剑的手在月下白皙有力,面色清冷,并不回头。满山之人本就只有晓星尘、薛洋和聂怀桑不受魇的蛊惑,见晓星尘以身饲魇,聂怀桑一副惊呆的表情,随后咬牙站起,回头看了一眼魔障的聂明玦,料想只有旁人当心兄长的份,便鼓足勇气拔出佩刀若愚,看护辅助江澄。
晓星尘闭目感受迎面而来的强劲妖气,全身投入魇的体内,忽然腰侧被一只滚烫的手掌扶住,耳边传来少年含笑的声音:“道长,你想擒贼先擒王,可得带上我呀。”
他猛地扭头睁眼,还来不及看清薛洋模样,便被薛洋大力搂紧,激烈地吻住。
这件事,薛洋从上一世幻境中就想做了,待方才晓星尘被他撕开衣衫,已不愿忍耐。
此时两人皆已进入魇内,铺天盖地的幻觉朝晓星尘袭来,薛洋作为一位本不在场的探秘者,与晓星尘共享视角。
四百年来,这魇在人心的阴暗面中无孔不入,所设幻想全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唯独奈何不了纯良无邪之人。可人世间本来就是名利场,谁人心底没有妄想痴恶纠缠沸腾,故而这魇所向披靡。晓星尘当年刚下山入世,怀抱赤子之心,是真正意义上的不食人间烟火,丝毫不受蛊惑。而薛洋本就是这残魄幻境中的访客,故而得以保全。但如今心机深沉的聂怀桑,当年竟是纯良一片,着实令薛洋大吃一惊。
然而很快,薛洋就顾不上思考聂怀桑了,因为晓星尘遭遇的幻觉让他越看越触目惊心。
那魇和薛洋一般恶毒,知晓星尘一身清白无垢,就偏要让他染上血污,为晓星尘量身定做的幻境像足了薛洋当年玩的游戏:晓星尘浴血奋战,将魇斩于霜华剑下,却失了双眼。岁月荏苒,宋岚充当起晓星尘的眼睛,两人协力将白雪观发扬光大,终于有一年,晓星尘在棋盘上赢了宋岚,他执起宋岚双手,淡淡地微笑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薛洋浑身都嫉妒得要发疯,他站在两位道长身后,眼看那宋岚羞涩却温和地点头,那么大的块头,却默默将头依偎在晓星尘肩上。
晓星尘大概对自己有错误的定位,将自己设想成同性道侣中的乾侣。但无论幻觉如何作假,魇必然是依据人心本身的欲望设局,这认知让薛洋握紧怀中的尸毒粉,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一脚踹翻宋岚,将一大袋尸毒粉灌入他七窍,再劫走晓星尘远走高飞。
但他上一世在残魄幻境中害得晓星尘死在怀中,有了深刻教训,只是默然忍耐。
双道结为伴侣后琴瑟和鸣,晓星尘带宋岚上山,去见抱山散人。不料那魇没有死绝,也化作抱山散人和满观师弟的样子,晓星尘不能视物,宋岚又没见过方寸观众人,魇事先窃走抱山散人贴身之物作假,骗得宋晓两人对冒牌货深信不疑,最终晓星尘受到蒙骗,弑师杀弟,亲手屠光方寸观。
晓星尘纵然本领高强,却绝不是抱山散人对手,之所以能胜,全因抱山散人爱徒心切,处处容情。就算最后死于晓星尘剑下,抱山散人不忍晓星尘伤心,亦强行忍耐,紧紧抱住怀中一把白色木剑,默默死去。
那把白色木剑,是她昔年抱养晓星尘后亲手为他打磨的。晓星尘刚蹒跚走路时,她就用这把木剑教导晓星尘剑法,终于教出了这样一个明月清风的好徒儿。
魇能模仿她的声音,她已年迈,辩不过巧舌如簧的魇,她千辛万苦将那木剑抱过来,本来只要将木剑递给晓星尘摸摸,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可晓星尘的霜华已不再犹疑,伴随魇佯装的呼救声,一剑刺穿了恩师胸膛。抱山散人蜷缩在晓星尘脚下,至死不曾服软落泪,却将那把小木剑全力藏好,生怕晓星尘伤心。
此情此景,熟悉入骨!薛洋心乱如麻,他当年用类似毒计陷害晓星尘杀人杀友,心中毫无愧疚,如今他作壁上观,竟不由觉得那魇惹人厌恶,必须去死!
薛洋忽然想起儿时被一次次撵出踹走的私塾,想起私塾上高挂的四个大字。
有教无类。如能得以教化,未必沦为异类。
那魇已得逞,又化出宋岚的声音,依法炮制,骗晓星尘杀死了自己的道侣宋岚。
薛洋冲过去想拉起晓星尘就跑,他知道后面的结果,他害怕这惨烈结果,但他只是共享视角的虚体,手一遍遍穿透晓星尘身体,没人看得见他,没人能被他触碰。
幻觉中,魇化去一切伪装,转为浓墨状的实体,阴阴狂笑起来。薛洋冲晓星尘大吼道:“你别听!”
可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伴随着魇的嘲讽,晓星尘先是微微一怔,再微觉不安。薛洋心疼至极,眼看魇将残忍真相层层揭开,晓星尘浑身都抖了起来。
薛洋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他知道晓星尘会有什么反应。
【好半晌,他才艰难地道:“你骗我。你想骗我。”】
好半晌,晓星尘才艰难地道:“我被你骗了。”
薛洋一呆。
【晓星尘踉跄着举剑朝他劈去,喊道:“闭嘴!闭嘴!”】
晓星尘站得笔直,紧紧握住霜华,面朝喋喋不休的魇,虽然面无血色,却勉力沉静道:“把话说完。”
薛洋瞪大了眼。
魇本以为晓星尘会被彻底击垮,谁料此人竟外柔内刚,还能维持神智。墨团在空中静滞片刻,突然卷起那小木剑,朝晓星尘丢去。阵风袭来,晓星尘下意识一把接住,刚摸到木剑上熟悉的豁口,他就怔住了。
【剑风袭来,晓星尘下意识持霜华反手格挡。两剑一交,他就怔住了。】
【不是怔住了,而是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尊神形枯槁的石像。】
薛洋屏住呼吸,恨不得将那魇碎尸万段。而晓星尘抚摸木剑,脸越来越白,素来人淡如菊的气质却不仅没有枯槁,反而在默然间逐渐凌厉起来。
【他六神无主地摸着拂雪的剑刃,连锋刃割破了掌心也不知道,整个人、连声音都一起抖得几乎散了一地:“……子琛……宋道长……宋道长……是你吗……”】
晓星尘颤抖着手,将木剑默默贴身收好,整个人默不作声,但任谁看见都知道他伤心至极。可他在伤心中,人和声音反倒越发清晰、完整、醒目,冷冷道:“我师父,我的师弟们,还有我的道侣,方才都被你冒充,最后被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