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
——杜甫·《江畔独步寻花》】
“沈浪……”
“沈浪……?”
王怜花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勉强从地上爬起,只觉得浑身没一块好的,努力将眼睛睁开,却又被面前的场景给楞在了那处。
“沈……”
手堪堪触到那一身血衫,便不觉地颤抖起来,那个他曾唤过千百回的名字停在喉口,却再念不出来。
脉象已止,触到的肌肤都冷似岩石一般,叫人不敢擅动。
王怜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站起来的,那红色像是要生生地撕开自己的胸口,叫的他疼到麻木。那本是他一直喜爱的颜色,如今却仿若一把刀,生生地将人的肉魂都要分离开去。
因花而死,果真是因花而死。
他的卦象在耳边一遍遍回响,仿佛都在提醒着王怜花:是你亲手杀的他。
——若不是你当时闲的无聊强留了他下来,若不是你贪得几分私情。
——若不是你王怜花,以沈浪之能,他本可以善终。
俯首将沈浪脸上的尘土轻轻吻去,又将人的头发和衣物细细整理了一番。王怜花将仅剩的几缕残魂收在怀中,明知并没有什么用处,却依旧将它们护得小心。
沈浪虽道术无双,但身躯毕竟只是凡人,如何抗得这天雷?眼下三魂七魄少了大半去,而且恐怕这个时候……
听得耳畔传来拖拉锁链的声音,王怜花轻轻吐出一口气来,闭合的眼眸也终于睁开。
“绯裕仙君,请莫让我们为难。”
当首的不是谁,却是本该在地府日理万机的秦广王。
“谁是那什么绯裕仙君……”
秦广王似早知对方的回答,将手中的卷轴打开:
“今日正是绯裕仙君渡生死劫的日子,西王母早有传令要诏您回去,故降十三道天雷以催。此人为助仙君渡劫,如今身死魂消,也算死……”
说道此处秦广王也是有些不忍,见得王怜花愈加煞白的脸,后面的几个字在嘴边仿若力有千钧,难以开口。
“……死得其所。”
将话说完,秦广王见人不动,正要伸手向前将魂要回。然而手正要触到那几丝残魂,便被人甩了开,手背也忽而一疼,这才发觉王怜花手中竟藏了一把匕首,此时在指尖正隐隐闪着光芒。
“……胡扯,天底下还没有人能从我手上抢东西的。”
王怜花望着面前的三人却是展颜而笑,那双媚眼含刀竟看得人几分心惊肉跳。
“除了我王怜花没人能叫他死,他的命只是我一人的,有我在,你们谁都夺不去!”
几日来滴水未进,原本圆润好听的声音早已沙哑不堪,但那一字一句顿得依旧痛彻心扉。
秦广王面露为难,若只是普通人,自是将人随便打晕带走便好,但此人乃是西王母之物,天非凡品,已具古神之仙格,自己断不是他的对手。
“……仙君,莫让我为难了……”
12.
【参横月落,留恨醒来,满地香残。
——张元干·《十月桃》】
几人对峙许久,双方都不敢动,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去,那残魂似察觉到阴差的气息,竟开始溃散起来。
察觉到这一点的王怜花攥紧了手,似终做了一个决定,缓缓往前爬了几步将残魂放于沈浪胸前,双手交覆于头身二处,开始催动阵法起来。
秦广王不由得出声阻道:
“仙君!此人魂魄因劫雷散,便是你要剖金丹也是救不得的!”
“呵,谁会学那些小妖只会剖丹救人?你当真以为我是谁?”
王怜花倒是笑得颇有几丝嚣张,坦然地看着秦广王道:
“我不为难你,只是这人我一定要留下。”
说着便将手指往小腹处伸去,生生地将自己的魂灵剥离了出来。
——断魂术?
因魂术忤逆天道,又极难学习,几千年前便已经被禁止,如今上界恐怕连那些古神都要不记得了,谁料到竟然还有人会使用?
秦广王看着这一幕在感慨王怜花于咒术上造诣的同时,只觉得全身都疼痛地不行。要知道于神灵精怪而言,生剥魂灵,剔除仙骨之事无异于自取灭亡,比断去肉体还要疼上百千倍,那是将灵肉狠狠碾压,磨碎,是世间最痛苦的刑罚。
“雀阴、吞贼、非毒、幽精……”
每割除一魄或是一魂去,便觉得这神经连着心脏疼得不行。
“沈浪你看……你终究是错了,这才不是什么……不正之术。”
原来剥魂是这么痛的,日后一定不干了,王怜花努力还想要勾唇笑话一番,但那彻骨的疼痛叫他只能将下唇咬得更紧,直咬出血来。
沈浪,这后半句话今日我还你了,从此我们恩仇两断,再无相欠。
你就这般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地离开这处,若再望见那桃林,切莫要再闯进去。
——免得误了你,也误了我。
一阵阵疼痛涌来几乎让人麻木,如今这魂剥去的感觉倒也不算的什么了。
王怜花最后一眼见得沈浪的胸口渐渐起伏,终于放下心来,而此时下唇也早已血迹斑斑。
那精魂融进沈浪的残魂之中隐隐有艳色而起,待将沈浪的魂灵补完后,红光散尽,只剩了一地残花。
本就因精魂而成型,如今魂灵尽散自然不可能再维持人形。
也就再无轮回。
“……走吧。”
看完一整幕的秦广王摇了摇头,摆手让黑白无常一同回去。
“那我们该如何与西王母上报?”
“实话实说,精怪之魂本就不易成,如今他既自断活路,我们也没有办法。”
话虽说如此,但秦广王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那掉落的残花拾起,放于手心之中,仿若还带着那人的温度。
心中也忽而一动,默不作声地将即将离散的余魂收于掌心。
所以说这世间,情……究竟为何物呢?
13.
【先时见者为谁耶,源水今流桃复花。
——包融·《武陵桃源送人》】
待沈浪醒来之时,只见得自己身处山洞之中,地上尚有斑斑血迹,然而自己身上的道袍却干净整洁。
自己怎会在此处?
见得身边七星剑也都碎成了数截,心中疑惑更甚:此剑是师父亲手所赐,削铁如泥,斩妖除怪皆不在话下,世间哪来什么东西能让它断成这般模样?
出了山洞,复行数十里,只见得一片荒林,脑海中似有什么闪过,却终究记不起来。
细细掐指算过,竟发觉自己已过了劫,身体更是如有神力般有使不完的劲。
来不及疑惑耳边便传来翅膀扑灵的声音——原是师父用来传唤的慧鸽。
怪道士算得沈浪已过劫,连放了四五只鸽子而来,书信语气一封比一封急切,似是不让人久留一般,因而沈浪虽然尚想调查自己身处于这山洞的缘由,然而师令在上,顾不得他停留,也只能将困惑藏在心里,匆匆往回赶去。
溪边来时的竹筏尚在,沈浪才刚刚踏上,竹筏便如得了令一般随着那水流而去。
风中仍有树枝吱呀作响,仿若谁人的挽留;那花瓣铺了一江的红,却是引他而走。
沈浪疑惑地回过头再看向那片树林,正要犹豫,便有异风吹来,携舟而去。
再不能回头。
14.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徒弟命中大劫已过,做师父的自然开心得不行,晚上便摆了一桌的好菜来。
见得师父又喝醉成这般,沈浪原本还打算问问自己心中的疑惑,也只能做了罢。
虽不记得在洞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还记得师父说的卦语。
——只是,那花到底是何物呢?
怪道士没有追究自己法器被沈浪毁去的事情,只是见他每日里来思来想去的样子,面上不显,心里却默默叹气。
“小子,来和我比试一场,让我看看你这段日子功夫又精进多少?”
沈浪应声点头,将新炼的剑拔出。
本来就是一脉的功夫,便是一个挪身就已经知道接下来的招式,双方这般对战却有些无趣了。
怪道士忽而剑走偏锋,使了一股巧劲忽而向前近身半寸。
虽是半寸,却也是致命的距离。
沈浪面色未改,依旧那般坦然相对,也不知他是怎么躲开去的,竟以一种极其奇怪的角度往旁边一晃,剑柄将那来剑抵开,立刻就寻到了破绽。
只是剑锋正要砍去,沈浪眼角忽而闪过一抹艳色。
——一朵落花翩然而下。
沈浪整个人动作为之一顿,仿若被定了身一般。
恍惚一瞬,然而怪道士的剑已经在沈浪的胸口了。
“小子,剑术增进不少,心倒是乱了。”
“弟子……实在羞愧。”
沈浪怔怔地答道,直到现在他还未从刚才的失神中回过来:那朵小巧的落花仿佛一个心魔在他脑海里挥散不去,只要想到刚才可能会不小心砍到它,就没来由得一阵后怕。
怪道士看他许久,又看了地上的那朵残花许久,不由得又默默叹了口气。
无论怎么算都算不出自己的劫数究竟是什么,它就仿佛是要隐瞒的一个秘密,被人刻意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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