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淡说道:“那时候,我不知道你身边有谁,又和谁在一起。于我来说,那没有那么重要。我知道的是,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再看到你。”
明楼目光微动。
略停了停,他继续道:“现在,我更加不想死。因为时至今日,我已经知道,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就算天下人都谩骂误解,对我来说,那也没什么紧要。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会觉得快乐。因为,在我心里,不管在多么混乱的战场上,天空的太阳也只有一个。”
明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明诚已经走回他身边最切近的地方,深深望着他,带着叹息的柔软声音轻轻响起:“在我的一生中,你给了我最温柔的谁都无法代替的光亮。那么,反过来,我能给你光亮吗?”
第45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番话事实上意在言外,本质冷峭:身家是必须放下的,尊严是需要被忘记的,荣辱是不能虑及的。不管怎样被误解,都得承受;不管多么痛苦,都得忍耐。永远、永远不要去想,有一天以牺牲作为解脱的途径,从而得以恢复名誉。
但这些是不适宜宣诸于口的,不管你试图怎样强调它的正确性,它都会显得过于尖锐,容易使谈话陷入僵局,达不到预期的效果。所以,选择什么姿态、扮演何种角色,能让人不起抵触地听下去,就是最重要的环节。
因此,他选择了迂回路线,不提政治性,而是回到人的层面上,以自身的情感和境遇去隐言。
他的话语背后是冷峻的事态,然而,以缠绵而执著的感情为底,会让人自然而然地听下去。于淡然陈述中,有些东西会不动声色地渗透入耳、进心。
倘若有人把你视为独一无二的个体去专注和关心,你是无法拒绝本能的倾听的。
揭出现实残酷面目的同时,他实际上也在承诺:会一直陪伴,在撕裂的世界里,在剥离的是非中,在恒久的黑暗里,在无尽的沉沦中。
明楼听得懂里面的意思。寒意深重的内核,却以如此柔情百转的方式说出,玲珑心思和温润熨帖尽在其中。
他在这一行里的年月太久。曾经意气风发,曾经锐气凛然,但被太多的血洗过,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红色的信念未尝变过,心态却慢慢变得苍老。日复一日的周旋和欺骗,身心俱疲。
不得不做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其中不乏跟自己的本意完全背离的。
日居月诸,无路可退,那么,便只会变得越来越凶残,越来越面目模糊,越来越不堪……直至焚身地狱。
所以,不是没有过某些瞬间,动过被发现了也无妨的危险念头。
知道这样的想法并不合适,但它带来短暂的沉沦感,缓解内心结郁的痛苦。
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而不是漫长没有止境地浸在污泥里。
而明诚所说的归结起来不过一句话:你必须被污泥掩埋,但我会和你一起,直至尽头。
他轻轻一叹,伸出手臂将人抱紧,胸膛相贴。
像扭曲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枯芜的岩石于缝隙里绽出星点青碧。
世界混乱无序,但总有一段月光,清明地落下来,铺满温柔的温度。
地狱岩浆如炙,却不是不能开出花来。
内心奇异地变得平静,莫名安定。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周围的一切还是那么糟糕,身上依旧背负着沉重的负荷,但是,不可碰触的地方被月光漫漾,曾经鼓荡过的暗流,终于觅到安靖的归途。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想,我不该对这个世界有任何抱怨,因为,它让我遇见你。”
即使世上所有的光都熄灭,月亮却总是在的。
明诚从销毁间取回的第二战区的炮火封锁线区域划定的文件里面,透露出了决战在即的信息,上面高度重视,下了命令,一个星期内截获日军第二战区兵力部署计划。
情报太少,时间太仓促了。
明楼站在办公桌前,听完明诚解密后的命令信息后,眉头微锁。
“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明诚说,“压力很大。”
他不用说任何话,明诚就知道他忧虑的是什么。
“必须拿下来,别无选择。”明楼顿了顿,又问道,“你觉得他们有几成把握?”
“不足五成。”
“想法子,帮帮他们。”
回到家的这几天,明台一直琢磨着明楼的身份。
单纯的汉奸吗?不太可能。这么多年来,明楼都没有流露出附逆为奸的政治倾向,得遇到什么变故,才能这样突变?再者,嫉恶如仇的大姐居然容忍大哥安静地待在家里,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信号。
明楼不给他答案,他就得自己去找。
他被打发出来给家里买花,在花店“巧遇”明诚。
不大的花店,天顶是透明的。
店面中绽放着温室栽培出来的各种反季节的花朵,让人油然而生春意正浓的错觉。
明诚站在天顶透下来的温和的阳光中,面前是一片淡蓝色的风信子。寻常的事,寻常的景。但,一切喧嚣涌过来,却陡然停了下来,那一方天地中,样样沉静,事事安定,似乎时光都能流淌得慢了。
关于大哥的答案,恐怕只有明诚能告诉他。
他走过去,说:“风信子的花语有些特别,在柔软之外,还有坚定、注视。”
深潭般的黑眸浮现一缕温柔,似月光浅浅漾过,明诚微微一笑,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花瓣,指尖自然流露出温存。
微小的神情和动作,让知道内情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见无由移转的感情。
明台想:原来,他是一直喜欢大哥的。若不是淌过了十数年的时光,不会有这样千回百转的入骨缠绵。
他应该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可是漫长的等待带来的不是磨蚀,而是像被洗过的瓷,越见光润和剔透。
明台忽生一丝感伤。
人世熙攘,是否会有一个人能够不计时光别无选择地对自己?或许,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叶落归根,找到归途。对大部分人而言,只得一个将就。
人这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一场命定的相遇?
收起短暂的感伤,他刺探地问:“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他话音刚落,明诚就知道他的潜在意思,笑了笑,说:“看你怎么去看了。”
滴水不漏,答了等于没答。明台干脆单刀直入,换了种说法:“报恩有很多种方法,不是只有一条路。前面的路如果走不通,回头是岸。”
这话已不再是试探,而是相当于直截了当地在问:“我大哥到底是不是黑色的?”
明诚没有直接作答,视线移向他手腕,忽然说道:“这块表是你大哥送给你的吧?”
“新年礼物。”
“我没记错的话,这本来是他买给自己的,是他心爱之物,但是,现在已经戴在你身上。”明诚抬眼看向明台,轻轻道:“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是非黑白,他一直是你的大哥。”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生活中处处会有体现。他不能直言明楼的颜色,只能以此含蓄暗示。
他垂下眼睛,又说:“拥有一个和睦的家庭,有慈爱的大姐,有关怀的大哥,这些看似理所当然,只是每天的日常,但是,并非人人可得。”平淡的语声如微风拂过,“你有没有想过,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你是说,家人?”
“工作只是谋生之道,家人才是永远的港湾。”
“话虽有理,但报国这样工作除外。”
明诚看他一眼,声音轻和,然而语气凝肃:“那不是工作,那是信仰。”
明台心中一震:“是我目光短浅。”
“这倒不至于,你还是学生,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以后的日子还长。”明诚收起店家包好的花,仿佛随口问道:“读书备考挺辛苦吧?我要去海军俱乐部,要一起来吗?”
海军俱乐部是仿照日本领事馆建的,两座建筑风格一致,楼内道路也基本一致,正方便明台提前熟悉和探路。以明台花花公子的本事,在这搞到一张邀请券也不难。
明诚不经意般漏了信息给他,放他在大厅中活动,自己进去跟约好的梁仲春和陈炳应酬。
能放的水都尽已放了,剩下的就只能靠明台自己用功了。不过……
在日本领事馆动手,当天最好还得想办法支开前原佳彦,否则,以那个人的老谋深算,只怕会看出些端倪。明诚一边听着梁陈抱怨,一边暗自思忖道。
大年初七,汪芙蕖出殡。明楼和汪曼春一起送了汪芙蕖最后一程。
明楼站在一处清静的佛家寺庙里,听着梵音绵绵,汪曼春站在他身边。
汪曼春凝望着放生池中的清水,明诚在远处静静看着他们。
这家寺庙位置好,气温较市区高些,已有早春的桃花绽放。风过处,绯红的花瓣纷纷盈落。明楼和汪曼春置身其间,是极美的一幅画面,学者气质和如花娇颜相得益彰,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对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