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在电话另一端微耸了耸肩,说:“小问题。”怎样瞒过销毁间的耳目、怎样由碎片还原成完整文件都是毋庸赘述的,把最终结果给到上级就可以。
“现在送过来。”明楼做出指示。
“好。”
明楼挂了电话,明镜的目光便望过来:“你们那个办公厅事就那么多,连过年都不得安生?”
明楼知道她不爱听伪政府的事,就只简单带过:“有些事一时忙不完。”
明镜却又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个姓来,问道:“你的秘书也姓明?”
明诚的事明楼没主动提起过,毕竟多年前明诚在明家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作为一个孩子,他太过沉静少言,没有活泼可爱的劲头,并不招人喜欢。明镜对他向来不上心,没必要刻意提。不过既然大姐问起,倒是无需避讳。明楼说:“他叫明诚。不知大姐可还有印象?”
当然有印象。纵然之前没在意过,自有了明楼的那桩事,印象由不得不深刻。
这是太出人意料的事情,他们居然再度交集。这意味着什么?
到底是多年纵横商界,明镜心中震惊,语气倒依然平静,只问:“明诚?是桂姨的那个孩子?”
“正是。”
明镜深吸了一口气。当初把他们分开的时候,明楼年纪还很轻,什么事情她还做得几分主。一晃十余年过去,明楼入职了伪政府,却又说是心向着抗日,整日里没一句真话,是完全看不透了。
早些年,她还会费心筹划这个弟弟的婚事,但到了这个年纪,也差不多全明白了,明楼是根本不打算结婚的。理由也很堂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但真的全因为这个吗?没有丝毫当年因素的影响?
她又想起上次去酒店找明楼时,在他房间浴室里看到的人影。仔细一琢磨对照,那个青年轮廓上是有几分当年明诚的影子。
与小时候稚气未脱的面貌相较,时光洗练过之后,只有更清隽秀美。只微微一笑,便不知能哄到多少女孩子。
有当年的情分打底,如今又重遇,以长官秘书的身份朝夕相处。若说明楼对他毫不动心,委实值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明镜自思一会儿,点头道:“原来是他。难怪上次酒店看到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既然这样,等会他来送文件的时候,就请他进家里来坐坐吧。我也想问问他和桂姨这些年的情况。”
明诚就这么走进了明家。他的确不愿惹事,不过事情来了也没什么好躲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什么杀戮场都见过,明公馆还谈不上什么龙潭虎穴。
客厅里的人有点多,除了明公馆的人之外,还有明楼的堂兄明堂和妻子,在一个桌上打着牌。无论是谁都是通身的气派,身份和家世熏陶出的自然而然的贵气。
小时候对此多少有些畏惧,不同阶层带来的天然隔阂感。现在却已知道,人的起点没法设定,但能将路走成什么样却全凭自己。所以,无需羡慕,无需畏怯,大可以以平等之心相对。
明镜抬眼,看到上次在浴室见过的青年身姿笔挺地走了进来,微笑着一躬身,道:“见过大小姐。”
称谓上倒是很拎得清,把位置摆得挺低,但没什么卑下的感觉,一派利落从容。
明镜一边抹牌,一边平静地问道:“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明诚一笑:“就是现在这样。”
明镜又问:“桂姨如今年纪也大了,身体可还好?”
明诚简单地答道:“挺好的。”
明镜接着说道:“我这弟弟要求一向挺高的,想来你这份工作做得也不轻松?”
明楼打岔道:“姐姐这话说的,好像我在盘剥人似的。”
明镜斜他一眼:“难道你不挑剔?”
明诚接过话头:“都是分内事,先生要求高,也都是为了工作。没什么可抱怨的。”
明镜心里立刻有了谱。不管外在上变了多少,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他以前心思深,现在也还是一样。说出来的话全浮在表面,内里的东西一点也不透。
她从以前起就不太喜欢明诚。
小小年纪便尽是心思,没一点活泼声气,什么事情都在心里搁着。
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孩子呆笨点都无妨,最怕是这样聪敏却城府深的,拿了糖人也不会高兴。
小孩就该有小孩的样子,譬如像明台,活泼天真,使人慰藉。
偏弟弟的观感与众不同,硬就对这孩子青眼有加。
且还不是普通的那种情感。
她望一眼明堂。明堂夫妇是她特意叫过来的。明堂朝她略微点了一下头。
明镜的心沉了下去。
人在年纪尚轻的时候,未必清楚地意识得到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像雾里看花,难免会有迷路的时候。如果那个环境不在了,通常便能清醒过来。
所以,十二年前,当明堂告诉她那件事的时候,不用多少思索,她就下了决定,遣送走了桂姨母子,不希望自己的弟弟走上歧路。
可惜,命运的丝线没有因此被切断。剧本没按照一贯的设定去走。
年轻时迷路,还有错辨的可能,能够匡正。到了如今这年纪,中间又有十几年的冷却,还走上同样一条路,那么,旁人还能置喙几分呢?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仍得要做些尝试。明家的血脉总不能就这么断了。
明镜打了颗子出去,随意闲聊般问:“你今年多大了?”
“26了。”
“结婚了吗?”
“还没有。”
“家里不催吗?”
“算是比较幸运吧,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困扰。”
“没有喜欢的人吗?”
“感情的模式有很多种,并不非得是结婚生子。”
明镜抬眼瞥明诚一眼:“没有婚姻的承诺,感情总是难得长久。没有子嗣的延续,香烟的承继也无从保障。这样的时局里,今天不知明天事。鱼找鱼,虾找虾。如果彼此有意、双方境况又差不多的话,还是早点定下来的好。你一直是个聪明孩子,不该不明白这个理才是。”明镜叹一口气,向明堂夫妇道:“我就是年轻时错过了,现在再想这些是不可能了。能指望的,也就是弟弟们了。”
明堂的妻子接口道:“来得及的,我看你呀,对这事也不用太过着急。”
“知道你是在宽我的心,我呀,就是个操心的命。”
“就我们明台这一表人才的,多少小姐上赶着呢。你就等着吧。”
明镜笑着看一眼明台,道:“我能这样期待吗?”
明台笑呵呵地说:“大姐都这么说了,我哪敢不努力啊?只一样,我的媳妇我要自己弄回来,这个大姐可要答应我。”
“知道你们新派,婚姻大事都要自己拿主意。要过一辈子的人,当然要你自己喜欢,姐姐不会逼你。不过,门当户对知书识礼还是要的。咱们明家倒是不图女孩子有多少陪嫁,但性情、模样、见识都得考虑,那些暴发户家的小姐可是不成的。”
说过了这些,明镜拿眼看一下明诚:“一说起这些家务事来,就忘了还有人在这了。没法子,人到了这岁数,关心的事儿统共也就没剩下几样了。”
明诚微欠一下身:“客气了,人之常情。家里还有些事情,就不多打扰了。”
出了门,在门口,他向明楼说:“她应该知道了。”
明镜的话里,句句都是暗示,不动声色的警告和施压。明楼明诚都是人精,听音辨弦的主,面上无波无澜,平淡地走完了过场,心底是门清儿的。
不管是鱼找鱼虾找虾的说辞,还是对明台的一番劝诫,都是在说一件事:池塘里的就不要想跳到外面来,去泊什么大码头。
他没有恼羞,更不至于成怒。他习惯去面对和分析问题,而不是抱怨。
以明家的身份,当然会注重家世门第。明家富过不止三代,不仅有殷厚财富,亦有丰富底蕴,是真正的高门,没有哪个当家人会乐见少爷和下人的孩子在一起。辅佐是本分,若越了线,就成了逾矩和不自量力了。或者说得更不客气一点,可以置换为四个字:痴心妄想。
而且,明镜的另一重顾虑也不无道理。就两个男人而言,婚姻和子嗣都是不可能的事,明家的血脉若不能承继,那自然是大事。
所以,一切都可以理解。明镜的态度已经算是很理性和克制。
明楼问:“有困扰吗?”
明诚笑了一下:“不至于。只是您在家里的日子,只怕要比之前难过一点。大小姐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少不了要跟您说道的。”末了又添一句话:“她也不容易。”
明楼略有一分黯然:“这点上,一直对不住她。”
明镜最想要的无非是一份家庭的普通幸福,家人都能顺当地娶妻生子。门庭兴盛,孩童绕膝,和和美美。遗憾的是,只能是一场美梦。
他不能结婚,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在以前,是不想拖累一个不明底细的无辜的女人。在如今,于明诚身上倒是没这个顾虑。可惜,他们既不可能结婚,也不可能有孩子。依旧是要让明镜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