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这里,老道人面现哀戚,哑着嗓音道:“他这千年,统共入世六次,其中拜相两次,帝师一次,大将一次,佞臣换帝一次,最后一次,为你找药受伤昏迷数载去得晚了,大秦亡了,他就去找你赢氏血脉拥立着自己起义,把这个江山重新给抢了回来,距今已有两百八十年……”
“这么多次,次次伤痕累累,鸟尽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最惨的是玩弄权势,明面打压百官朝臣,暗里扶持幼帝忠良那次,等小皇帝长大了,就该拿他开刀了……千刀万剐之刑啊……血肉模糊,痛彻心扉……光是想想,都可怕得毛骨悚然……刽子手以为他死了,把他随便扔在乱葬岗,贫道简直不敢想他是如何挣扎着活下来的……”
嬴政的手在抖,心亦在抖,他闭上了双眼,“是朕的错……朕不该强迫他的……”千年里,他竟从未听到扶苏提过这些!
“嬴政……”老道人此刻也不知道该可怜谁了,他只能叹道:“扶苏爱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爱你……也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爱你的人了……那么一颗血淋淋的人心,在你手里,要好好捧着,别掉了,会痛的……”
第14章 第十四章
“他这头发,是什么时候白的?”
“为你换血之后……人未老,头先白……”老道士轻声道:“起初还是好的,两日之内肉眼可见的就变灰了……我估摸着还要接着衰败……”
“可有法子阻止?”
“没有……”老道人看着扶苏那一头灰白色的发,无奈的起身说道:“他这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即使以后人恢复正常了,颜色也就一直如此了……老道也该回去休息了,嬴政,别再折腾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到时候后悔真的来不及了……”
“嬴政受教了。”
待老道人走远之后,嬴政重新点亮烛火,两盏油灯交相辉映,倒也比一盏更亮些。拿起一卷血迹已经干透了的书简,嬴政慢条斯理的打开,这大秦的历史可谓波澜壮阔,险死求生。幸而上天垂怜,数次危在旦夕之下仍有大贤出世力挽狂澜。最险的一次佞臣篡位建立新朝,只是天不亡大秦,武帝中兴,复辟大秦,帝国自此为界分东西,距此已有二百八十年。只是此时西秦已然式微,内忧外患,乱臣当道,若无大才出世,想必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嬴政仔细的摸着那一个一个的名字,明明不是同一个,他却知道这些都是扶苏。最好的结局不过激流勇退,早年归隐,无妻,无子,孤独终老。最差的……‘罪臣苏哲……籍没……抄家……罢爵……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一个一个的字单独看并不觉得如何,组合在一起竟让嬴政有些触目惊心,短短数十字就是一个人的一生,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千载岁月,起初嬴政确实毫无意识,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能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些动静,后来,能听到只言片语,那是有人在用细碎的,微不可闻的音量在说着些什么,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很久。
期间他时而沉睡,时而清醒,清醒时偶尔能感觉到温热苦涩的药液被细心的,一点一点的喂进他的口中,因着不能自主吞咽,那人喂一匙便停下来用手在他喉口处从上而下轻柔的滑动,助他吞咽。往往一碗药,他清醒时在喂,沉睡时在喂,药液冷了热了好几回,等他再次清醒还未喂完……这般周到,这般耐心,若是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怎么如此。
再后来,他清醒的时间渐渐多了,能听到的就更多了,他终于听清了那些细碎而连绵的低语,那全是来自于一个人的,数百年未变的,关于对他的思念,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人生八苦,关于生离死别,求不得,舍不得的苦。他不能动,不能说,不能看,所以不能拒绝,被迫听着那些絮絮低语,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都说情深不寿,没曾想这对于情深者来说,若能早死,也是一件好事……
嬴政随手拆开左手手腕处包扎得极好的布带,看着狭长狰狞的伤口,这是换血所必需割开的伤口,他和扶苏一人一个。因为没有了压迫,伤口渐渐渗出鲜红色的血液,可他并未觉得有多痛,就连全身那躺了千年的酸涩胀痛也缓解了许多,那碗药,不出所料,应该是活血化瘀和镇痛的……
“扶苏……”嬴政轻声唤道,呢喃着:“太傻了……”
扶苏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三夜,到第三日黄昏才醒来,一醒来便觉得全身上下好了许多,不再虚软不堪,力不从心。
“扶苏……你醒了……”嬴政放下手中书简,淡淡的开口道:“可想吃些什么?”
扶苏有些恍惚的低笑道:“想吃的多了……父皇会做?”
“……”嬴政顿了一下道:“可以去山下城镇里买。”
“此处距离最近的店家有三百公里……”扶苏慢吞吞的掀开被子,边穿鞋袜边笑道:“还是我自己去做吧,父皇可有什么想吃的?毕竟千年未吃过东西了……”
“你很开心……”
“是的……”扶苏用手捂着胸口咳了两声才道:“能见父皇安好,自然开心。”
不知为什么,嬴政总觉得这句明明很正常的话别有意味,大概是他多心了,“没什么想吃的……这些年被你喂的也不少,嘴里尽是些药味。”
“父皇是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
“不久。”嬴政低头看着手中的书简平静的说道:“就半月有余……”
“这样啊……”扶苏也不知是何种心情,“那日的话……”
“什么话?”
扶苏有些尴尬的道:“就是换血前日,扶苏那时说的都是气话,父皇莫要放在心上……”
“哦?是吗?”嬴政转身看着扶苏,神色不辨喜怒,低沉缓慢的开口道:“苏儿,你说的并没有错……朕,不信你,算计你,利用你……你,不恨吗?”
扶苏的神色有些恍惚,轻声开口道:“恨的,有时候恨得整颗心犹如火烧,恨不得亲手杀了您,饮其血,食其肉,啃其骨……”
嬴政拿过桌上的天问,直接抛给扶苏道:“既然这么恨我,朕便给你一个机会,朕就在这里,拔剑吧。”
扶苏像是没听到嬴政的话似的,接过天问接着说道:“那样,父皇您就能永远属于我了……可是,这种念头,只要回来一见到您,就立刻消失无踪。在大的怨念,再多的恨意,若能静静的陪你呆一会,也就觉得无所谓了。父皇,您说,这还算是恨吗?”
在某个瞬间,嬴政竟觉得扶苏所说的并不是恨不得食肉啃骨的怨言,而是缠绵悱恻的爱语;不是恨之入骨,而是爱入骨髓,是刻骨相思……
嬴政猛地站起身来,不知该有什么表情,恼羞成怒道:“扶苏,你的教养呢?这是该对父亲说的话吗?”
“父皇在儿臣心中,不止是父亲,更是……”扶苏急切的解释道,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嬴政粗暴的打断。
“住口!”嬴政偏过头去,僵硬的说道:“朕想吃甜食。”想了想又接着道:“不能太腻。”
扶苏楞了一下,随即低低的笑道:“好。”
老道人是在四面透风的小厨房找到扶苏的,扶苏既然苏醒了,药还是要继续喝的。只是找到扶苏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对着蒸笼不停傻笑的‘白痴’。
这白痴,在老道人站在背后很久都不曾发现。此时若是来两刺客,保管扶苏死无葬身之地,老道人如此想着,冷冷的开口道:“这么高兴,可是嬴政又答应了你什么?还是占了什么便宜?”
“啊,是先生啊!”扶苏吓了一跳,随即忍俊不禁的笑着说道:“扶苏这才发现,原来父皇听不得情话啊!”还不待老道人询问,扶苏就主动把他和嬴政的对话说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他这人啊,就是想得太多!之前没往那方面想,就各种怀疑,看谁都有阴谋!现在开窍了,却是半点情话也听不得了……这不是想太多是什么?”
“扶苏啊……”老道人神色复杂的看着扶苏道:“你能得偿所愿,贫道很欣慰,但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嬴政听不得你说情话?”
扶苏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不安的问道:“为什么?”
老道人沉吟很久才道:“你想想,他曾后宫佳丽数万,坐拥天下美人,每日里哪个不是情话不断,哪句不是缠绵悱恻,却为何偏偏听不得你说?那是因为他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因为他开始在意你,因为他把你看透了。若不是清楚的知道你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皆出自真心,再好听的话对嬴政来说,也不过是别人对他的奉承罢了。”
“先生此言何意?”扶苏疑惑道,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傻扶苏……”老道指着扶苏满手的面粉叹道:“这场感情是你强求来的,从一开始就不对等,他高高在上,你低至尘埃,嬴政他太聪明太高傲太自信,他把你看得太透彻,认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你也曾娇生惯养长于深宫,也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先生,您心疼扶苏,扶苏当然知道。只是,您都说这段感情是扶苏强求来的……”扶苏苦笑:“我怎么舍得让他再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