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就这么娇气了?我觉得中药的味道挺不错的。”我笑了笑,放松了一些因为她的靠近而陡然绷紧的肌肉,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将浮在水面的药材往中间拨了拨,遮住水下若隐若现的风景。
“我还记得,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情不自禁地……吻了你。”她撩了撩我的发丝,忽然轻声说道。
我一愣,就连表情都定在了脸上。
而她似无所觉般,更是凑近了我的耳垂,柔声说道:“那时候,你也是这般惊诧,好像被人施了定身的法术,可笑得紧,却也可爱得紧。”
我缓缓地转动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慢慢咽了一口唾沫。
果然,下一刻就听她幽幽问道:“这些事,我可是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记起来呢?我的……简心。”
——呵,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从她以笃定的语气叫出这个名字起,我就知道,自己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的确已经恢复了记忆,只是不断地催眠自己忘掉着一切,自欺欺人地不愿承认罢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苦笑着闭上眼睛,我低声问道,等着她怒不可遏地质问。
“那次我强吻了你,却被你扇了个巴掌。”预料中的暴怒没有发生,下巴微凉,却是她伸出手指在我脸颊上点了点,然后拈起我的下巴,来回摩挲着。
无奈地睁开眼,想要挣开她的手指,却又顾忌着情势不敢有太大动作,免得走光——要知道,我被她圈在浴桶里,现在可是一、丝、不、挂、呢——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时候最好不要触怒她,“就因为我反应激烈地掌括了你?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以前可从来不舍得打你。”
若说别的破绽就罢了,这打了她便让她认出来的理由,怎么样都过于牵强了吧?
“后来,我唤你简心,你却没有反驳,那时我便有怀疑,只是没有证据,也不曾确认。”她笑了笑,双目湛然地凝视着我,教我不由垂眸避开,然而眼中又映出那对透湿薄衫下若隐若现的雪色浑圆,不由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靠着意志力硬生生转开注意力。
“也有可能是那时我受到了惊吓,导致方寸大乱,没有反应啊……你怎么就能肯定?”眼看她越靠越近,几乎要将胸口贴上了我的脸,我只好沉下水,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突出了她的包围圈。
“不错,我不能肯定,所以我只好陪着你演戏——我在等,等你愿意承认,也愿意接纳我的时候。”她没有不依不挠地再扑上来,只是直直地望着我,那视线火热,教我如芒在背,不敢回头。
“那么,我劝你还是死心吧,”扶着木桶的边缘小心跨出身体,也不管背后火辣辣的目光,我扯过挂在一边的衣袍罩住自己,草草系上衣带,定了定神,转过身冷淡地看着她,狠下心一字一句说道,“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谎言、背叛、血缘、身份……我与她之间横亘着太多恩怨,太多不得以,而这些是非对错决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原谅可以消弭的。
我以为我们能够重新开始,能够假借着失忆的幌子,以姐妹的身份相处下去,相安无事……为什么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联系也扯断呢?
我可以不在乎她对我做的一切,但我不能背负着邝希晴的性命,心安理得地与她在一起。
我逃避过,迷惘过,冲动过,却抵不过挑明一切后心底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提醒:姜灼,杀了邝希晴。
我下不了手伤她一根头发,更不要说一命换一命的复仇。
所以,我只能惩罚自己。
“姜灼……我恨你。”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感觉心口剧痛,喉间发痒,像是生生从心间剜下一块血肉,“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
我看见她眼中的戏谑和痴迷一点点褪尽,眼中的自信与光亮也一点点破碎,只剩下空茫无神的眸色,倒映出我冷漠的脸。
我听见自己不带一点感情的冰冷话语,像是一柄双刃剑,狠狠地刺进她的胸口,也将我持剑的双手划得鲜血淋漓。
门在背后合上,里面传来她重重跪倒在地的闷哼,还有压抑着痛苦的悲鸣和呜咽。
我收紧了拳头,感觉指甲印在掌心的刺痛,用力咽回涌上嘴里的腥甜,强迫自己迈开步子,渐渐走远。
——你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了你一次,我们两清了,好不好?
从此……天各一方,不复相见。
☆、第118章 章三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延熙四年,暮春时节,山下的天气已经暖得换上了轻薄的春衫,而山中却依旧需要披一件防风的大氅才能出门行走……否则,便是我这种下场了吧?
拢了拢衣襟,我倚靠在小院的花藤下,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拈起一颗腌制过的蜜饯塞进嘴里,驱一驱嘴里那股子中药的苦味儿,间或轻咳几声,好歹没有几日前风寒突临时那么严重了。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
还记得三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飘零如尘,惶惶不安,只觉得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现在想来,便幼稚得可笑了。
人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有些人,有些事,不如都忘了吧。
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自然也无忧无怖——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的。
“殿下!殿下!”清越的男声由远及近,咋咋呼呼地却朝气蓬勃,纵是扰了清静,也教人不忍苛责,“颜总管来信了!”
我将手指竖起,虚虚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个拈着一封信笺朝着我连蹦带跳冲过来的少年连忙停下了脚步,心领神会地捂着嘴,用力点了点头,脸颊红扑扑地,泛着运动过后的红晕。
“冒冒失失的,别摔着了。”我笑着斥了他一句,接过信,打发他去边上喝水休息。
“殿下,除了信笺,颜总管还派人送来了两幅画,就摆在书房的桌子上,说是良家子的画像,嘱咐您一定要抽空看看!”灌了几口水,闲不住的少年又打开了话匣子,我手中拆信的动作一顿,顶着他眼巴巴看过来的目光,只好不情不愿地打开信笺,迅速扫了一遍内容,心下微叹,不由摇头苦笑。
都这么久了,珂姨怎么还没有放弃呢?
这次不知道又祸害了哪家的小郎君,还是找个时机与她好生说道一番,教她将人都打发家去,没得耽误了人家。
这样想着,又听他说道:“我跟那送信的大姐打听,观澜城里最近又有一桩大事了!”
“哦?”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实则早就竖起了耳朵,等着他说下去。
仅仅只是“观澜城”三个字便能轻易撩动我的心弦——我恨自已依然活在那人的阴影之下,依然挣脱不出这种不可控制的情绪摆布。
我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却管不住自己的心。
“那个滞留在咱们都城的什么麟趾国三王子,就要嫁到宫里给陛下做贵君啦!”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着,却没想到自己的嗓门本就大,即便压着嗓子,也像是炸雷般在我耳边轰然作响,震得我脑子晕晕乎乎的,“吉日就在半个月后咧!”
——三王子,我记得的,是个骄傲神气的男孩子,模样生得不错,又直率开朗,挺讨人喜欢的。
她要娶他了?
她会喜欢他么?
应该是……会的吧。
不过,这与我都没有甚么干系了。
不去管自顾自又说开了的少年,我将信笺折好,阖上眼,继续晒起了太阳。
少年是个捡来的孤儿,我给他取名叫小勺,由着他跟在我身边做个端茶送水的小厮。
这三年来,都是他服侍我的起居,虽然看起来笨手笨脚的,办事却很可靠,只是有时候太唠叨,就算没人搭理他也能唧唧喳喳说个半天——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教空皙禅师送到我身边来的吧。
按照她的原话:你总是将自己闷在一块地方不出声,早晚要憋坏了,有个咋呼的小子解闷,省得孤零零的没个人气,哪天把自己闷成石头了!
而我所在的地方,正是当初祭天的灵觉禅寺。
来这里,不过是想着空皙与先皇的关系,从血缘上她算是我的姑母;又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避开人烟,皇家的寺院的确是个顶好的选择。
除此以外,我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一个,我以为早就香消玉殒的人。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粗麻佛袍,青丝及腰,身无长饰,从右眼角到嘴角一道暗米分色的旧疤痕,眉眼间却满是出尘平和。
——那是邝希晴。
原来,她没有死。
她手中持着一柄笤帚,不紧不慢地打扫着青石路上落下的桃花瓣,将它们小心地归到树根泥土中,动作熟稔又一丝不苟,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我没想到,堂堂一个皇帝,竟然会沦落至此——可是看她的样子,又分明是心甘情愿的。
听到动静,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眼朝我看来,微微一愣过后便露出一个毫无芥蒂的笑来,这笑干净纯粹不带一点尘霾,同样也不带一丝怨怼伤痛,平静得仿佛见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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