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深反复擦拭,看见枪身上银色的一条光芒,十分满意,抬头见众人视线都随着他的动作盯着那枪看,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最喜欢这把枪,醒来看见弄脏了,要怪我的。”他含笑说着话,那笑意明明非常温柔,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好好,您冷静,我马上进去,会好的,我保证!”陈柄全受不了陈深这样拿刀子反复戳心的动作了,转身连滚带爬抓着几个助手又进了手术室。
直到那门重新关上,陈深才收了枪,按住想偷偷起来的女人,“别怕,还没到你怕的时候。”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掌心没一点温度搭在她的肩上,将她彻底吓瘫在椅子上。
然后,陈深垂着手,坐在那里,静静等着,余下的一点生气瞬间从身上褪去,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精彩的表演,没了观众他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表演者。
☆、第 31 章
“出去,你们都到外边守着。”苏三省低着头,哑着嗓子下命令,“把这女人带出去,看好。”
走廊上过了片刻就剩下他们二人,苏三省蹲着,陈深坐着。
“陈深。”苏三省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深的头顶,“陈深!”
苏三省没什么耐心,双手拉着陈深领子一把将人拽起来,“你聋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在瞬间睁圆,不可置信看着前面。
陈深在被他捞起来的瞬间就抬手用枪顶着他的眉心干净利落地按了下去,苏三省眼看着被枪顶住还来不及有反应对方就开枪了……没有哪一次,死亡离得这样近来得这样快,苏三省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原地顿了好一会,才开始喘气,他没有死。
陈深放下了枪,脸上有些不耐烦,因为没子弹了。
这个表情苏三省完全看在眼底,忍不住一阵阵发寒,陈深刚刚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只是因为不耐烦。
这真的是陈深吗?
至少不是从前认识的那个!
苏三省手一软,陈深又跌坐回椅子上,一动不动,像是蓦然断了电。
“李小男的事情,和唐山海没关系,是我一手策划的。”苏三省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才终于组织起语言,“我曾经囚禁过他,想让他离开你,我想让他远离你这个疯子!”
“然而他始终不肯,千方百计地想逃走,甚至不惜露底给毕忠良……”其实苏三省的神色没有比陈深好到哪里去,脸上一片灰白,“也许正是这样,才让毕忠良始终盯着他不放的。”
苏三省脑子里又想起唐山海趴在血泊中的模样,抓着头发一步步后退,背靠到墙上后慢慢滑落下去,席地坐在陈深对面,“出事的时候,谁都不在他身边。”
“为什么,究竟怎么回事!”苏三省想不明白,毕忠良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为什么要急于对唐山海下手?!
这次的事,很明显,他看准了时机而动的,而且选了陈深不在行动处的时候,是发现了什么?
“把消息透给毕忠良。”空空荡荡的走廊里都是惨白的灯光,陈深斜着头看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雨水打湿了的纸递到苏三省面前,“麻雀的线人。”
苏三省一时不能理解,“你什么意思?”
“毕忠良,该死了。”陈深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感情,语调平平,用衣袖擦拭着枪身。
“陈深,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以你我的立场,”苏三省抖了抖纸,“怎么以为我会听你的?”
陈深对于他的不配合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烦躁也没有讥讽,他只是转过头去看着手术室的方向,“你可以走了。”
“陈深!”苏三省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上前一步却忽然想到了方才的事情,脸色有些难看地停在原地,声音不自觉的气弱“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陈深闻言,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和苏三省面对面互相审视片刻,“去做点能让他高兴的事再回来。”
“我要等他出来,我不会走!”
“明天徐碧城会告诉李默群,毕忠良就是麻雀,而他正在想办法栽赃给我。”陈深双手插进口袋里,看着灯上的飞蛾一眨不眨,想要造些能取信李默群的证据太容易了,何况对李默群来说,真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绊倒毕忠良。
“陈深,你敢对我承认自己的身份,就不怕我揭发你吗!”苏三省面前的陈深不再故作轻松,收起了惯常的那张脸,无情得几乎让人不敢认。
“他醒来不能只有坏消息等着,还得有个好消息,不是吗?”一个不够,柳美娜今晚还会偷取归零计划……就在最混乱的时候,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所有的事都要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进行着,让对方无从反应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堵上漏洞。
陈深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感情的人,喜怒哀乐都失了色,而能带给他情绪变化的人还生死未卜。
苏三省握着纸条的手聚拢收紧,将那张即将引起腥风血雨的纸放进了口袋里。
毕忠良和麻雀的线人接触,在追查陈深的时候李默群误以为他想栽赃,而自己在最关键的时刻透露给影佐,毕忠良想金蝉脱壳的计划,那么最后他将百口莫辩,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给他一个好消息……
苏三省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实在太有诱惑力。他没有多犹豫地,再看了一眼手术室的门,转身走了。
陈深笃定他会照自己说的去做。
出手术室的时候,陈柄全背佝偻着,让人搀扶着出来,一场手术实在耗费了他太多的精神力,浑身都让汗水湿透了,怕有一个万一家就没了。
唐山海最终还是撑了下来,他对生命有着无尽的留恋,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还有话没有听到,那顽强而坚韧的生命力让陈柄全都惊叹不已。
安排人手和病房,一直忙到黎明陈深才终于安安静静坐在唐山海的病床前,闭着眼两手都搭在扶手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陈深习惯了黑暗,只有在黑暗中才不用躲闪遮掩。
他看着唐山海虚弱又苍白的睡颜,心开始一阵阵抽痛,“你怎么这么傻呀?”
这种心脏的痛熟悉而陌生。
眼前仿佛有一扇铁制的门,对面坐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脚下是黑色的水,泛着一层层白色的涟漪,陈深仿佛被一分为二,自己看着自己。
“你能懂这种感觉吗?”
对面的人也在抚着心口,看着他的表情有些疑惑,有些迷茫,渐渐地脸上又带了些明了,“这就是因为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感到难受的感觉?”留不住眼看着逝去。
陈深点头,放下了手,头仰靠在椅背上,刘海落了下去。
他用枪在毕忠良面前打死那个孩子的时候,被自己的无动于衷吓到了,他丢下□□不是因为杀了人,而是因为在那瞬间他突然感受不到生命的重量,心里平静地分辨不出杀一个人和打碎一只杯子有什么不同。
陈深从此不敢再使用枪,这种只需要你动一动手指就能结束一条生命的武器,太没有重量,对陈深来说太顺手了。
这是最初的种子,陈深察觉到了异常,将它关进自己建造的牢笼里,以为它会自生自灭。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面具下被强迫分离的孤独、痛苦、绝望一次次被丢进去,在黑暗中滋长。
当外面只剩下一个有信仰、有抱负又玩世不恭的陈深时,里面那个冷漠、狠毒又失觉的陈深也开始被滋养出来,他承担了陈深无法承受的所有负面情绪,他无法感知正面情绪,他活在没有时间、光芒、声音的世界里,他甚至没有生命,自然也不能体会到生命的分量,他借着陈深的心窥探这个世界,冷冷地看着陈深因为亲人、同志的死亡在泥沼里痛苦挣扎,漠然地看着他越陷越深。
我是你心中关押的猛兽,嗜血食肉。
直到军统上海区的覆灭,那对他来说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在那之前他从没尝试过脱出牢笼,他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只有血的腥味才能令他驻足。
唐山海端坐在方亭里,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周围都是还在流着血的尸体,他的手指冻得发青,安静地坐在那里,假装自己对周围的事情毫不关心,眼睛里面的哀伤却令人心悸。
没人发觉陈深有瞬间的异常,诡异的笑在他的嘴角转瞬即逝。
唐山海那么痛,可却不得不特意放松全身来显得事不关己,甚至不敢握紧拳头来抵御。
他被唐山海深藏着沉痛的眼睛触动了,第一次对生和死有了感知。
直到……
“直到孩子没了。”那是他的孩子,而他才知道就失去了。
“是你的愚蠢害了他。”对面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抓着铁门从里面狠狠看着他,铁门发出不堪承受的声音,摇摇欲坠。
陈深直起腰,走到门口,隔着一条条铁栏与自己对望,“有光就有影,有白就有黑,我想他那么好,我怎么也得干净体面地守着。”
“只有干净根本保护不了他!”
“对,要有武器要有鲜血。”陈深将手放上牢笼的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