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针的人眼睛都在针上,心被扭到了哪里就说不清楚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好快点结束,别给他带来额外的折磨。
短短几十秒像是过了好几个小时。
等叶修扶着蓝河,帮他把背后的伤口也处理完毕,才注意到两人都是汗流浃背,头发都是湿的。他用最轻最慢的动作让蓝河重新平躺下,后者已经筋疲力竭,很配合地闭上了双眼。
听到他的呼吸从疼痛中渐渐解脱,变得平稳缓慢,叶修终于放下心来,躺在另一边,把枪藏在枕头下,如释重负地入睡。
实在太累了,管他谁要来杀人放火,先睡一觉再说。
蓝河再次恢复意识,用勉强睁开的眼睛感受到周身的光亮,方觉已是太阳没顶的傍晚。然而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尚未算得上醒来,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与之俱来的还有难以形容的疲惫感。
身体代替心理直接作了主,双眼重新合上,恍惚中他仿佛睡着了,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而非现实。
时隔四年,他再次回到秦淮河的那场梦里,好像只是和那次旅行隔了一个夜晚的无眠好觉。渔船在水中缓缓前行,视线所及是来来往往的船尾船头、撑着长竿的船夫和两岸的灯火温明,身边盖着盖子的小竹笼升腾出袅袅白雾,和茶壶、瓷碗里热茶的交织在一起,有一部分烘在脸上,犹如刚刚热敷了藏红花的柔荑。
一只手伸向前揭开笼盖,同时一碗茶被递在眼前。
“东西还烫,先喝茶吧。”
咦?
蓝河惊诧,心说这一回和以往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你不是说……先吃,因为茶还烫吗?”
叶修笑脸相对,这一点却并没有半点不同。
“蓝河啊,今时非往日,你还没有明白过来?”
今时非往日……
他反而觉得这个情况更加梦幻了,甚至不可思议。他半睡半醒之间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做梦,却始料未及这个做过很多回的梦竟然在此时此刻有了反常的剧情。那一场秦淮夜游他是亲身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印在脑海里,每一个动作都和下一个环环相扣,他很自信自己绝对不会记错任何一件事。
可是现在梦里的叶修面对面地告诉他,今时非往日,真的不一样了。
他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事实上相识这么多年他没有搞明白的实在太多。然而这个时候他不想纠结原因了,脱口而出的问题才是他最关心、最难以释怀的事。
“那你是不是又要消失了?”
蓝河就像是个战战兢兢向老师提出问题的小学生,生怕问题太简单太幼稚被老师骂,或者是在询问期末考试成绩,怕极了老师口中会说出来一句不及格考砸了。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难为情,明明知道就是个梦,还是忍不住会担心有一天终成现实,何况现实已经很多次十分接近这个结果。
他无法否认每一次从叶修的离别中醒来,心里都是难以抑制的堵塞和悲伤。现实和梦境都是相互勾连的,他们本是军校同期的默契搭档,未曾想毕业之际在狱墙之下相背而行;好不容易抗战中再度并肩,却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内战远隔山南海北。每一次他们有机会亲近、有机会在同一条战线上生死与共的时候,就会有各种各样不可预知不可逆转的事把他们分开,甚至逼着他们刀兵相见。
这一次还是这样,打了八年的战争都要结束了,他们收拾得了日寇,战场上从不畏死,却奈何不了无休无止的政治斗争和利益冲突,兜兜转转还是会成为两枚被扔在不同角落的棋子。
他真的不想再经历这样的分离了,就算在梦里也不想看到叶修消失远去。
“你开什么玩笑,哥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玩儿变透明消失?”
他不说话,内心万般潮涌。他就这样看着叶修,心想就算这家伙在开玩笑,玩笑过了就照例消失,那现在多看几眼也是自己赚了。
可是玲珑心窍的蓝河这一回算错了。
“放心吧,都说了今时非往日,我不会走了。”
若要说除了台词,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个夜晚的灯火,似乎更加明亮温暖。
蓝河醒了。
看来也没有再睡多久,房间亮了灯,说明是晚上而不是第二天。
可是……为什么灯光是红色的?
他看到叶修的身影时而经过床前,轻手轻脚地往返于房间的另一边和隔壁的书房,听脚步声的节奏似乎恢复得不错。这家伙似乎在这间卧室的另外一边忙活着什么,然而床边有突出的墙体和柜子,他躺在床上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他尝试着起身,出乎意料没那么多疼痛,还挺顺利。蓝河手扶着柜子,慢慢向外走,转过身看到那一边的木桌上一片灯笼色的红,他接着走近,看到了他毕生都难以奢望的画面。
那是一个荣禧堂。
它简陋、狭窄,就是卧室的一面墙,外加靠着墙的一张方形木桌和两把木椅,墙上的画框被大红色的布几乎完全遮住,这块绸缎有些陈旧了,被固定在画框四角制造出来的弧度,还是能看出压在柜底的折痕。桌上的两把烛台有些掉漆,原先白色的蜡烛被换成了短而粗的红蜡,他醒来看到的光亮就源于此处,除此之外卧室不再有其他的灯光,满眼皆是惯见的、喜庆的大红色。
蜡烛之前,是一张尺寸不太对的、看起来翻了很久才找到的红纸,作为结婚书证。
葉修系浙江杭州市人,三十二歲,癸丑年五月二十九日子時生。藍河系兩廣廣州府人,三十一歲,甲寅年六月一日申時生。今由中央陸軍士官學校介紹謹詹于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戌時舉行結婚典禮,恭請中華民國證。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似乎在看到“结婚人”处叶修的签名之后,再多的感觉和想法蓝河也无法描述表达。内心犹如眼前的大红色,纯净明了,再没有任何需要消除的瑕疵或改换的摆设,指引他去做的,也仅仅是拿起笔在他的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提笔落笔从容而温和,成书之刻,只觉此生大事尽已了却,毫无遗憾。
今时非往日。
从前他们顾及国家、顾及战争、顾及世人谑言、顾及对方身份前程,总是有说不完的理由让他们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搁下日夜期望的幸福。起码不为别的,他们身为军人,理应先保卫家国,再儿女情长,有些话能不说便不说,即使他日醉卧沙场也不会给对方过多的牵绊。
可是现在不同了。
当打的仗,当守的道义,当履行的责任都已结束,他们对此问心无愧。如今他们要为自己做一次选择,是生是死,是聚是散,早已决然。既是如此,就不需要再顾及什么。
没有人能在战争中置身事外,但同样没有人可以一直活在战争里。战争结束,他们就都是和平的受益者,他们生活的权利不应该被剥夺,他们的幸福不应该被他人决定。皖南事变之前蓝河承认了自己的情意,那是他在认定了今后种种的不可能之后做出的仅有的挣扎,是对叶修在桐城千里相救的回应。
可是今天他不需要挣扎了,关于生死的选择,在他们手上,又不在他们手上。唯一能够确定、并九死不悔的是,他们拒绝再次分开。
既然不分开,不如就用这一纸婚约承诺终生。
他看着两个人的名字静静地躺在同一张纸上,看着自己的那一个墨迹渐干,成为同样浓重的黑色,眼前无数光影交叠,并不是俗套的前情回顾,而是如那个梦一样。
他看到民国二十五年,军统南京站监狱,叶修隔着铁质栏杆拉他入怀,他转身与他拥抱。
他看到民国二十七年,桐城医务室,他从床上苏醒过来,与叶修接吻。
他看到民国三十年,破晓的江边,叶修向他伸出手,他大步走上前上了船。
他看到这些画面重合在一起,替他们续写了那些兜兜转转错过的缘分,补完了这段早该坦白、勇敢接受的爱情。没错,是爱情,他们全部的人生因为并肩而有意义,他们求生的希望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星火不断,他们想要结束战争,因为他们希望和对方一起度过创伤劫难之后的平淡余生。
这是爱,也是信仰。
叶修从隔壁回来,惬意地靠在门框上。
“字如其人啊蓝河同学,看在你这一笔好字上,我决定嫁了。”
他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全世界的温暖都被写在了其中。
他们并排跪在堂前,没有红衣也没有仪仗,唯双手举一杯青白色的酒,看着熠熠不息的烛光。
“一敬天地。”
他们俯身叩首,想到的不仅仅是给予他们生命的天与地,还有他们为之而战的国家、让他们相遇一场的军校。
想那年风华正茂,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心怀天下山海,目及之处皆是可有所作为之地。他们的出身不同,最初的信仰也不同,此后的人生经历和原则也不是同一条路,但唯有一点他们一致同意,那就是三年的军校生活,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幸福的时光。那本是用知识和武力制造战争武器、帮助这个国家夺取胜利的特别工具,但它赋予两人的意志和能力,却是今后种种抉择的由来,以及一起走到最后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