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瞬间炸开,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人们四散奔逃,到处都是碰撞落下的手包、摔碎的酒杯,还有女人的尖叫。
他被楚云秀紧紧拉着,跟随人群往外跑,喻文州就那样倒在地上,半身染血,目光与他相对。
那样的眼神,他从未见过。
仿佛求仁得仁,是一种释然的快乐。
他觉得喻文州好像是在庆祝一样,庆祝料对了这桩事,庆祝帮自己挡下了一枪。这个人总是这样,喜欢自作聪明,想出一些他想不到的办法来化解危机,宁可自己生死未知。
真讨厌这种人。这种拿命对他好的人。
自参加军统,他的教官就告诉他,要想活命,要想战胜敌人,首先就要认定自己是一件冷血的武器,只需记得该去杀谁、该去听从于谁。
黄少天做到了,做得很好,但凡和他遭遇的敌人,都是同一种结局。出任务的黄少天,无疑就是一个可怕的杀人机器,不知来路不知去向,让敌人闻风丧胆。
可是唯有喻文州,让黄少天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个有情感、有生命的人。喻文州越是对他好,越是幸福,他就越是和普通人一样,害怕失去自己所拥有的。每一次遭遇危险,喻文州都会尽全力保全他,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于是他很生气。
既然计谋上比不过喻文州,那么他很愿意在见血的硬仗中,挺身挡在喻文州身前,保护他安然无恙。但即使这样,这个讨厌的人还是一如既往,想在危险来临之际把自己一脚踢出去,踢得远远的。
这般聪明,怎么就不明白,我愿意与你生死共担呢?
殷红刺眼。
他明白此时不能露面,不能陪在他身边,撤离是最好的选择。人群拥挤,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拽着跑,和喻文州的距离越来越远。
可是他的视线却从未离开那个倒在大厅的人,直到冲出大楼、穿越车水马龙,再也不看到。
陈夜辉终于也体验了一回,被追杀的感觉。
给他这种感觉的,正是常常于暗夜中杀人遁迹的蓝河。
喻文州自察觉陈夜辉情况有异,就暗中知会了蓝河,如有意外,务必追踪到他,不可让其逃脱。蓝河自然信任喻文州,舞会那天他就守在陈夜辉住处附近,一旦有所变故,组员来报,他就立即截杀。
只是陈夜辉,这个游走在军统和□□之间的两面人,的确是只不好对付的狐狸。
出事的第二天夜里,蓝河锁定了陈夜辉的位置,在他以为风声稍过、打算回到住处收拾行李转移的时候,将他逼到了隔壁仓库的死角。
他的枪在蓝河手中,两腿各中一刀,靠着货箱动弹不得。
“呦,我当是谁呢,你还没投共啊?真不容易。”
这话听着不舒服,蓝河也懒得计较,反正他马上就要死了。
“君莫笑不愧是君莫笑,在他还是一叶之秋的时候我就领教过。你这样厉害的人,都能被他利用得团团转,也亏得他就是个□□,要是汉奸,咱们估计早就完蛋了。”
黑暗中仅有月色为光,蓝河嘴角的冷笑让陈夜辉再度有些紧张,生怕这个浑身都是武器的人再给自己的腿上来几刀。
幸好蓝河不屑于这种折磨人的功夫,仅是回以沉默。他再度肯定,今天自己脚下这个人是必死无疑了。单凭他知道当年的一叶之秋和君莫笑同为一人,即使喻文州放过他,蓝河也不会让他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虽然断了联系,但那个人的安危还是要顾及的。
有些东西终究无法割舍,蓝河承认。
当然,喻文州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陈夜辉在看到蓝河背后走过来的人、看清楚他的脸之后,就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的那一枪,打中了喻文州的左肩,不仅印证了自己的祸心,还在一定程度上洗脱了日本人对喻文州的怀疑。
趁着局势有所改观,黄少天也暂时不在身边,喻文州以伤势不严重、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了住院,花了一天时间,迅速安排那天在舞会露面的同志撤出南京,晚上接到了蓝河的线报,就赶到了此地。
他需要在陈夜辉这里确定,对于黄少天的追杀,军统是否派出了其他人。
“重庆方面,让你来除掉夜雨,对吗?”
“没错。我说喻文州,你这么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带出来这么无法无天的手下。”
听到“手下”这个字眼,喻文州也是一记冷笑。
“他不是我的手下,从来都不是。”
沉静的声音只有在谈及黄少天这个人,才会带有感情。
“他是我的爱人,所以这也是你今天必须死的原因。”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陈夜辉一脸震惊,继而发出了令人有些匪夷所思的、讽刺的笑。
爱人?竟然是爱人……
“文州,你和他废什么话,赶紧处理了回去休息!”
喻文州始料未及,黄少天居然来了!
陈夜辉还在笑,笑得让人看着发毛。
“喂喂喂说你呢,死到临头了笑得这么难听恶心谁呢!”
“自然是笑你们,一个把另一个当成工具,居然还能成为恋人,看你这样还是死心塌地的那种,能不好笑么?”
黄少天听着摸不着头脑,心里又莫名地乱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这话应该问你的爱人啊夜雨,你难道不知道,八年前的那桩案子,就是拜他所赐,你差点儿送了命?”
黄少天愣住了。
八年前,他和喻文州被军统派去东北,营救一批关押在监狱里的情报人员,可是救出来发现其中混入了两名□□的人,这二人趁机逃跑,上面怪罪下来,他们接受了军事审判,如果不是发生了紧急军情将他和喻文州征调前线,结局很有可能就是秘密处决。
“少天,别听他信口胡言,这是临死了想要来一出反间计。”
“呵呵,喻文州,说句实话,我倒是早就想杀你了。只可惜你挡的那一枪位置不太好,没把你打死。”
“所以现在轮到你了。”
“你别得意,”陈夜辉脸上显出狞笑,像是死后纠缠不休的恶鬼,“有件事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秘密处决夜雨,除了重庆,延安为了保障你的安全,也给了我同样的任务!现在我来通知你一下,不用谢我,索克萨尔同志。”
沉默。
除了沉默,再多的解释都是无用。
索克萨尔这个代号一旦暴露,喻文州就再也不需要掩饰什么了,因为这个代号,在八年前就被黄少天查了出来。当年的线索到此戛然而止,就是止于黄少天拒绝怀疑喻文州。
而今,深埋已久的欺骗被解开,仿佛是早已注定的劫数。即便彼时有再多的难言之苦,欺骗终究是欺骗。
黄少天在喻文州的沉默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眼前陈夜辉狰狞的笑,永远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因为黄少天腰间的刀已经穿透了他的心脏。
很奇怪,感觉不到被欺骗之后的愤怒。
只是那把刀在刺入血肉之躯的同时,像是被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刀尖在体内旋转,撕扯着这个手掌大的器官变形、扭曲,血液喷涌而出,眼前崩塌的世界尽是此般猩红,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然后是清晰的、贯穿全身的疼痛,疼到呼吸停滞,一片空白的大脑嗡嗡作响。
各路回忆不期而遇。
他们相遇在军统特训班,因为智谋和武力的互补成为搭档,历经千难万险,百炼成钢。而后被派到很多地方,执行各色的危险任务,并肩同行,交付着自己的后背与生命。就是在这样的闯荡之中,他们逐渐走进对方的内心,相知相爱,成为对方的一部分。再然后,东北战场,同生共死。南京潜伏,黄少天这把剑,无时无刻不在黑暗中保护着喻文州。
他们就是对方存在、战斗的意义,是全部的希望。
可这些幸福的记忆,此刻回想起来,简直是一种折磨。
一种满含嘲笑、讽刺的折磨。
喻文州,或许只是需要一件可以保护自己的武器,和一个伪装的身份。
而这份曾经认为金石可鉴的感情,或许只是他的逢场作戏,唯有自己信以为真。
他在这种尖锐到让人恐怖的疼痛中挣扎许久,终于可以重新控制身体的动作,转身面对喻文州,眼睛里是骇人的红。
喻文州看到这样的黄少天,知道他一直很害怕的一刻终于来了。
来不及走出对组织的心寒,便要面对被自己欺骗了很多年的爱人。
尽管当初决定欺骗,到现在他也并未后悔,可是这种连后悔的权利都没有的事,着实让身在其中的人更加痛苦。
他怀有仅剩的一丝侥幸,期盼着黄少天能在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动手也没有关系,这样自己还可以稍稍好受一点。
可是明智如喻文州,也在这一刻低估了黄少天受到的伤害。
眼前的人没有破口大骂,没有动手打人,没有抽刀拔枪。
只是那变红的眼眶里,掉下一滴晶莹的泪。
灼烧着喻文州绝望的心。
黄少天一直是个坚强的人,起码相识这么多年,喻文州没见过黄少天掉眼泪。不管是超越人体极限的军事训练,还是后来行军打仗、执行任务负伤,眼泪都不是他的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