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了解蓝河,所以知道自己这种不祥的感觉是对的。他不知道医疗方面要用什么方法,但他明白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可能在关键时候挽救于万一。
是夜,蓝河开始由低烧转为高烧,马上就是试验的最关键阶段。
他终于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躺在实验室的床上,玻璃瓶中的液体一瓶一瓶输入他的体内。药物源源不断,这时候为了赶时间,下得又猛又狠。他后背的伤被这样的刺激唤醒,疼痛无比,使得蓝河几乎无法动弹。
到了凌晨四点钟,在天空变得最为黑暗的同时,蓝河的体温达到了一个令人恐惧的峰值:四十一度。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在队员的眼中,他已陷入沉睡。
山里瓢泼大雨,打着手电也有看不清路撞在树上的危险。叶修穿着雨衣,领着队伍奔跑在雨中,雨水顺着衣领滑入衣服,全身湿透且和着树林中的泥,每跑几步就要伸手抹一把脸,保证眼睛能够睁开。
没有人愿意停下来休息,耽搁时间。领队的叶修,更是想都没想过。每跑一步,每向桐城方向靠近一步,叶修的心里就越是难以抗拒的害怕。自他参军以来,不论是敌人还是同事,都认为他是个能够和魑魅魍魉斗个不停的强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没有看叶修害怕过枪炮□□。他也自以为是得很,别人怕的东西,他大多数都不会怕。
后来他发现,有些东西,别人害怕而他不怕,是因为他不曾拥有过。
比如亲情。父母早逝,他和叶秋一起走上了这条路,成为了让敌人惧怕的锋利武器,所以一些被人威胁父母生命而叛变的人,在叶修眼中,一度有些不能理解,因为他不曾体会过。
再比如爱情,他没结婚,至今也没有很认真地喜欢过一个女人,所以他也同样不能体会有个他爱的女人在敌人手中哭喊得撕心裂肺、求他救救她的场面。
可是现在呢?他为什么害怕?害怕什么?
他清楚地知道他害怕什么。他害怕自己去晚了,没能解围,二十六集团军被消灭在炮火之中;他更害怕试验失败了,蓝河的生命在他拼死拼活赶去的路上无声无息地逝去,或者就算等他赶到了也无计可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河死。
这些他都害怕,害怕极了。但他的脚步却越来越快,恨不得腾云驾雾。
害怕的缘由,他还没有彻底想明白,可是他一定要见到他,不论最终结果如何。
凌晨五点,黎明到来的时候,预先的治疗方案没能让蓝河的烧退下来,相反,病情在进一步失控,出现心律不齐和呼吸困难。身体内外的疼痛蓝河已经完全感知不到,他陷入深度昏迷,生命如同手指间流逝的沙。
上午八点,经历了十四个小时的急行军,叶修带领的一百人先头部队已经抵达了距离桐城三公里的郊外。通讯员身后的移动电台突然发出的电报声,让这支队伍第一次停了下来。
为了省下时间,叶修直接接过来耳机,收听密电码的同时已经在心里开始了翻译。收听到的内容,让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继续前进。”
一夜奔波,现在胜利在望,身体已经疲惫麻木的士兵此刻竟都开始加速,如同穿行于密林里的箭。一公里后,叶修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日军的身影,这是他们的侦察部队,是合围的第一步骤。
叶修在队伍的最前沿高高举起手臂,作出准备攻击的手势,而后卸下肩上的□□,在奔跑中咔嚓上膛。当目标清晰可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开枪,霎时间树林中猛烈的枪炮声接连不断,很多日本士兵还没来得及拉开枪栓就没了命。
他们始料未及这里会出现敌人,而且还是这么一群见人就杀毫不犹豫的敌人。他们哪里知道,现在的叶修,除了日军的大部队,其他挡他路的人,都会变成被他踩在脚下的白骨。
两分钟,三十人的侦察小队全灭。这其间,举枪、开枪、换弹、闪避,叶修从没有后退一步。整个先遣部队几乎就是稍稍减缓了一点速度,休整了一下,顺手杀了几个日本人之后继续前进而已。
河南郑州,一直都是一个人口高密度聚集的城市。三教九流汇集于此,做什么的都有。
相比于花园口最前沿的救灾委员会,这里在救灾的过程中才是中心,因为国民政府的存粮库设置在这里,理论上来说,发往受灾各地的粮食都是先集中在这里,再发出去。相应,这里的黑市,也是华北中部最大的。即使黄河泛滥,无数田地变成汪洋,难民各处流落,这里的交易也会照旧。只不过这段时间,市场上最活跃的东西变成了粮食。
身着长风衣的黄少天,像众多在黑市交易、来路不明的人一样,这副打扮显得神神秘秘,很是符合这里的画风。他一手提包,一手插兜,悠闲从容,在路人看来就是个黑市的老油条。
没一会儿,这条街走了三分之一,他停下了脚步,面对着一家装修不错的茶楼,一层还有人唱着豫剧。
木楼梯有点旧了,踩上去有轻微的声响。不过扶手很干净,光泽可鉴,没有很多人抓扶过的黏腻。转角上到二楼,是一处比一层小一点的敞厅,没有设置散座,四面是大小相同的隔间雅座,空着的,可以通过门和里面的窗户,看到街上的景色。
他找到东南角的那间,伸手敲门,得到了熟悉的回应。
“师父,许久不见您显得年轻了呀。”
“好小子,见面就油嘴滑舌啊,过来过来,见过你方叔!”
黄少天经魏琛引见,赶忙向人行了小辈的礼,一脸的笑很招人喜欢。魏琛身边这人,便是方世镜,河南境内的青帮老大。早年间就和魏琛相识,两人皆是直率赤诚之人,颇为投契,后来闯荡江湖的时候魏琛还在机缘巧合中救了方世镜一命,他也凭借着那一战成为了河南这个大省的青帮头目,从此两人的关系更为密切,堪称生死兄弟。即使魏琛坐镇东北,方世镜身处华北,交情也从未断过。
这对于黄少天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局面。得到魏琛的帮助,他所谋划的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大步。
“所以说……方叔愿意帮我?您可想好了,帮了我,您可要亏钱了啊,小弟就是军统里的一把枪,没钱没权也没法帮您把这亏出去的捞回来……”
“我知道。不过你是老魏的徒弟,老魏识人之慧我是真的佩服,这个忙我帮你,也就算是帮他,我当然乐意!”
“就是就是!我老魏的徒弟自然是人中龙凤啊哈哈哈!小子,这就是江湖义气,你信得过我,就能信得过你方叔!”
“既然这样,那小弟也不需多言了,想必我谋划这些的考虑我师父都和您交代过。我黄少天,在此先谢过师父,谢过方叔!”
“强心针准备。”
中心实验室尝试了药物变化,蓝河的身体状况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还在缓慢加重。现在已经到了最无奈的一步,他们在尽全力,用釜底抽薪的方法,来挽救蓝河的生命。
一管液体被缓缓注射进蓝河的身体,带着所有人的担心和希望。
说到底,这就是用命在赌博,赢了的皆大欢喜,输了的失去生命。当时蓝河做出决定的时候,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坚决反对。他的身份至关重要,怎么能这样冒险呢?可是这个决定还是被实施了,因为他们在感情用事之后很快会明白,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战场上,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可同样每个人的生命都很脆弱。他们为着道义,为着胜利,带着疫苗和药来这里救人,面临试验人选的时候,难道会抛弃道义,去找一个感染的战士来做?
你可以说反正试验一定要做,也一定会有牺牲的风险,既然总有人会因为这个丢掉性命,为什么不能舍弃一个普通的战士,去保全一个在秘密战线价值更大的行动组组长呢?
这是价值主义者的原则,却不是蓝河的原则,也不是这些经历过、懂得沙场铁血之人的原则。如果说价值不高可以被牺牲,那么谁都没有资格要求他们在战场上拼命战斗。在蓝河看来,这件事由自己完成,再合适不过。即使原因里没有自己的责任,身为医者,身为士兵眼中的“救世主”,他也会这样选择。
对于此刻躺在床上生死一线的蓝河,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从不后悔。对于守在他身边焦急万分的战友,后悔也没有必要。一个人的末路,是为了更多人的重生。
阳光经由不算很干净的窗玻璃,温柔地洒在蓝河苍白的脸上,仿佛是在用温度挽留他的生命。外面枪炮声来自各个方向,不曾间断,每一分钟、每一秒依然有很多人冲上阵地,也有很多人倒下。
门被推开时的一阵风,打破了整个实验室的死寂。叶修一眼锁定了躺在床上的蓝河,冲到他床前停下,似乎还确认了一遍到底是不是他。他不敢挨着床太近,怕自己一身雨水泥泞,带给蓝河更多的寒气。这一路过来,从进入桐城到冲进实验室,谁都没来得及把自己清理一下,要不是拿出证件证明身份,驻地的卫兵都不敢放这几个泥人进去。